第三章 玉婴

身上一软，非但全身无力，便是脑子里的反抗念头，也给消磨了大半。

    但不管这少女是如意玉婴，又或是元胎道体，可以确定的是，现在他们真的背了一个大麻烦。

    两人目光交错，秦婉如浅浅一笑，笑容中，也不知有几分同情，几分幸灾乐祸。

    幽幽的语辞让明知其中奥妙的李珣也打了个寒颤，她身边的秦婉如自是没有怀疑的道理，只道“一切听师尊吩咐”，至此，师徒对话告一段落，两人又向这边走过来。

    李珣在远处精神为之一振，知道戏肉来了。

    “嗯？”

    “啪”的一声响，阴散人脸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记，只是幽玄傀儡肉身金刚不坏，这一掌下去，对她没有半点儿影响。

    女冠的身子明显一僵，随即便萌生了一些挣扎的迹象，只是在此一刻，天地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爆发出来，像一条坚不可摧的长链，将她紧紧锁住。

    尤其是以三年之时光，斗智斗勇，最终布置惊天禁法，生生困杀天鹰妖王一事，更是被拿来同当年钟隐出道时诸般经典事迹相比较。

    李珣却没立时迎前，而是抓着文海，低声道：“周围我布置了封禁，带着这孤女，随我来！”

    然而这一次，只是轻轻的一个后仰，幽二避开了。

    他目光又瞥向幽二手中“失而复得”的《阴符经》──如果将这玩意儿再看一遍，会不会再生出之前的效果？

    不过事到临头，想太多已无意义，他持剑一笑道：“原来如此，这些邪魔果真丧尽天良，死不足惜。诸位师兄师弟，待我等联手，为天下除此妖邪！”

    开始他还怀疑是错觉，但很快的，那眼眸中的灵光便由点点滴滴而逐渐连成一片，最后化为一层如虚似幻的轻烟云幕，不可见底。

    相对应的，秦婉如的声线中也多了一分娇气、一分委屈：“师尊明鉴，婉如在近日偶然听闻了一件‘宝贝’，却不知师尊近况如何，才有此一问。”

    秦婉如自然没有意见，她随即又提了几件关系到“阴阳宗”的事情，阴散人此时果然是灵智大开，也不需要李珣再提点，随口应对，配合她对事件背景的熟悉，临机处置之下，竞然是天衣无缝。

    留存的只有令人心悸的决绝。

    等等，这声音好生熟悉！他心中一动，回头看向阴散人，却见她也不整理给揉乱的衣衫，只是坐在地上，冷眼看来。

    阴散人的语气无所谓重视与否，便像是对待一个宠物或玩具那样，淡淡然，却自有一番气度在其中。

    毫无疑问，若论在最近二十年中，通玄界被人看好的后起之秀，明心灵竹无疑列于其上，且更可能名列前茅，隐然已成了明心剑宗乃至整个正道宗门标志性的人物。

    李珣按剑虚空，冷冷扫视，气势一时压倒全场，使人心悸。

    从此刻起，秦婉如六十年未见阴散人，积累下来的种种猜测和怀疑，都烟消云散。

    想到那对师徒字里行间的意思，李珣知道，所谓的“如意玉婴”，必定是个极了不起的宝贝。

    李珣也学阴散人闭上眼睛，一会儿之后又睁开，并与之同步的做了一个深呼吸。

    李珣听得一头雾水，可阴散人显然是明白的：“玉婴？是如意玉婴吧，这确是件好宝贝，只可惜，我已贯通《阴符经》，宝物再好，于我无用。你取来自用便是了！”

    文海闻言一喜，谁不知道李珣在禁法上的修为，且同门这么多年，他也知道，这位珣师弟向来谋定而后动。

    秦婉如只当这是应该的，恭敬地听训。

    秦婉如在他现身的时候，明显地怔了一下，不过却似是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用饶有兴味的目光看他，两人眼神偶尔相交，也是很快错开。

    无论敌人从上从下袭来，都很难想到，这里还有一个要命的陷阱，大有出其不意的效用。

    任是李珣如何知根知底，听了这句，心中也不免泛出些特别的味道来。

    女冠一侧的虚空蓦地碎裂，幽一像是燃着火的恶晓，跨空而出，粗厉的掌指上，爆发出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可怕的血红气芒，一掌横切。

    李珣骇然上步，紧接着，他便看到幽二，不，是这个突然活过来的绝色女冠，用一种极为奇妙的眼神打量他，而她的眼眸中，则迅速堆积了层层冰雪。

    熟人见面，却没有时间聊天，只是相视一笑，李珣便回到正题上来：“拿她炼药？她是什么，元胎道体？”

    这一变故来得好生突然，敌我双方都还没反应过来，虚空打闪，却是李珣以雷霆手段，剑光左右分张，一剑一个，又废了两人。

    一个人在旁插口，平凡无奇的脸上，是因见到李珣而忍不住的兴奋光彩。李珣转脸一看，也是一喜。

    也在这一刻，女冠眸光闪亮，那明暗错落，意蕴无穷的灵光，便是他初时避之唯恐不及，之后又无比憧憬，而如今则乱成一团的罪魁祸首。

    双方打了个招呼，很快就进入正题。

    其实围攻的散修们功力都还不错，本不致被接连斩杀三人，可是李珣在旁边观察得久了，出手专挑软柿子捏，且使的又是玄门少有的近身搏杀剑，效果虽不如虚空剑气那般华丽，却凶狠泼辣，杀伤力极强，这才有了如此完美的效果。

    而此刻，师徒的对话也进入到正题。

    “好贼子，休得放肆！”

    还是文海稳重，低叫道：“安静些，这事儿离解决还早呢！”

    “李珣？”秦婉如语气十透着些迷惑的味道：“师尊重视古志玄，弟子并无异议，至于那李珣，究竟有何异处，值得师尊您来费心？”

    “师尊是说，和他有限度地合作？”

    “要糟！”李珣心中本能地升起这个念头，但却不知糟在哪里。

    山峰上下，至少有三十余人，御剑围攻，看上去倒有大半已是剑气绕体，飞空蹑虚的修为。只是路子很杂，不像是有统一传承的。

    和着李珣的心情，阴散人一声低低的鼻音，便将询问、不满的情绪活现出来。

    名号一出，周围又是一阵骚动。

    当下便有人骂了一声，双方斗得更狠。很快有多人受伤。

    李珣看得分明，当下剑芒攒射，披靡四方，虽未杀上一人，可也引得局面大乱。

    第一个问题，便是关于李珣的。

    只是想不到，除了秦婉如之外，还有这么多人窥伺在旁。难道刚刚秦婉如提出来，其实是向阴散人求援？

    话音未绝，他已经身剑合一，跨过近千尺的距离，剑光如光练般在虚空中一闪，半空中便有一人在惨哼声中，坠落下去。

    这里，有他先前布置的一处禁制。

    皱起眉头，他也不怎么相信，能有人可以越过他布下的层层禁制到他周围，仍不被他发觉。

    “停手！”

    只听阴散人悠悠地道：“此子现在自然不如古志玄远甚，不过，他心性坚忍，手段狠辣，机缘、资质又是一等一的优秀，前途未可限量。更难得他这些年来，在正邪两宗，都颇有建树，手中控制的资源，你不可小视！”

    底下的同门已惊喜地大叫起来：“珣师弟！”、“灵竹师兄！”

    灵机，就是当年李珣初上连霞山时，与他交情最好的室友，一副古道热肠。

    她似是在说：“毁了我，你可舍得？”

    此时李珣不用顾忌头上，只是放眼看向对面山峰上闪动的剑光。

    这里视野相对开阔，且上下都有草石遮掩，十分隐密。

    秦婉如笑吟吟的神情则可视为最好的回应：“你自己上钩，怪不得别人！”

    看着她这人性化的举动，一串漏气般的笑声，从李珣喉咙里滚出来，带着他的身子打颤。他咬着牙，手上用劲儿，不准幽二出声。

    正是因为这样，反倒有一种别样的味道，让李珣心中烈火，再度熊熊燃起。

    恍惚中，李珣似乎回到了六十年前，嵩京城外，听到那绝色女冠似平和，又凌绝世间的话语──

    他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和幽二进行着脸与脸的厮磨。

    不能在目光交锋中胜利，他就用行动来表示。

    阴散人那边，两人自然是先叙一些师徒别后之情。但因为这六十年来双方“联系”不断，该知道的事情都已知道，见面除了更显激动外，也没有什么新意。

    所以，他也笑了起来：“给一条疯狗咬着、插着、使唤着，师叔你还能托辞天意，哈，这便是师叔的手段了，弟子甘拜下风！也只将这疯狗的水准，保持下去了……”

    不过，也因为如此，李珣联想到刚才的师徒对话，一个概念跳入脑海：“如意玉婴？”

    这字字颤栗的句子，几乎耗尽了李珣全部的力气，他明明还在用着劲儿，可是手上却忍不住打颤，好几次，都要从幽二咽喉上滑过。

    这时他才有空闲和李珣招呼。

    虽然不知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那样一个既听话又有智慧的傀儡，难道就只能存在这么一小会儿？

    秦婉如低声应是，声息虽短且小，但李珣仍能听出其中难掩的喜意。

    不是如意玉婴么？李珣心中更是迷惑，先前听这个名目，他还以为是个婴儿状的“东西”，哪知却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

    两人的同门生活虽已有七十余年，但交情也只是泛泛，倒是他的双修道侣祈碧，和李珣较谈得来。

    说着，束腰丝绦被他一拉而断。

    他沉喝一声，手上传自洛南川的玄冥神剑嗡然震鸣，极细微地在虚空中移动了数个角度，将四面袭来的高压牵引迫散，随即剑芒暴涨，数十尺距离瞬息即至，正中侧方一人胸腹之问，打得对方内脏碎裂，眼见不活了。

    前景如此美妙，以至于李珣都想放声大笑，以释放心中的得意之情。

    可是，最终李珣还是撑了下来。

    秦婉如分明迟疑了一下，而仅是这一迟疑，阴散人便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如此，我了解了。若你没有十足的把握，便不要再存着完全控制他的念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用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拟声词之后，他又是一波怪异的喘息和笑声，他终于松开了手，但又很快从幽二，确切说是阴散人的背后穿了过去，扶着她的香肩，将她半抱起来，准备换个姿势“谈心”。

    “师叔啊，我等你等很久啦！”

    阴散人瞥了他一眼，忽地层颜笑道：“正应了那句俗话──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落得如此下场，或许是天意，怨不得人。可你这六十年来，坐拥如此资本，却只是从一只摇尾巴的小狗，变成只懂得咬人的疯狗，我怎能不笑？”

    “通玄三十三宗门，百万修士，都唤我做……阴散人！”

    他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强烈的优越感。

    李珣眉头皱紧，若是秦婉如没有混在其中，一切好办，跳进去开杀便是。可是现在，他们刚刚分开，在秦婉如心中，应是认为，他正被阴散人“修理”才对，这时候跳出去，日后怎么解释？

    “免了吧，云蓝柯眼见退位，正是你用功的时候，早日取了宗主之位才是正事！”

    “此人用不好，是个麻烦；用好了，却是个极厉害的臂助。我且问你，你可有信心，将他控制在于你我有利的范围内？”

    “中兴？听起来不错！”阴散人微微一笑：“若你要中兴，便中兴吧，现在，我只对有限的几人感兴趣，比如，古志玄：又比如，李珣。”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阴散人褪尽光华，又还原成了只能听人指令行事的幽二。

    只这一句话，便能有当年那位的九成神韵。

    文海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一言难尽，简而言之，我们现在是护着一位孤女。这些邪修似乎要将她捉去炼药。”

    这么说法，显然已是胸有成竹。

    可是，刚刚那感觉是怎么……动了！动了动了！

    他挥剑扫开数道真息掌劲，也向北方看去，第一眼，没什么特殊之处，第二眼……那是什么？

    当初李珣被清虚训斥，眼见就要打发下山，就是这灵机百般安慰，虽说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是也让李珣颇为感动。

    不管是听话的幽一，还是已产生自我意识的阴散人，均在法诀的催动下，无声无息地没入虚空。

    在此瞬间，一股从内心深处进发出来的强烈喜悦，随着心脏的猛力胀缩，裹挟着血液，霎时间布满他全身每一个角落。

    堂堂明心剑宗弟子，若是听人一言，便要当缩头乌龟，这传承万载的清誉，岂不要毁于一旦？

    “现在好了，好得很！虽说把我吓了一跳，不过，那是我笨，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就算你灵智复生，和你以前一样厉害，不，就算是厉害十倍，也毕竟是在我手心里攥着哪！”

    李珣的手指再没有落空，稳稳地捏在她下颌处，继而五指伸展，死死地扣住咽喉。

    在心中突然蒸腾的冲动之下，李珣眼中光芒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他第一次主动寻求与女冠进行目光接触，两人的目光狠狠地撞击在一起，对方的眼神仍然散发着令他周身不适的力量。

    面对这可以将她撕成碎片的手刀，女冠只是用目光瞥了一下，就再无任何动作，唇角甚至还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