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誓蛊

”

    到了后来，这异物竟然质性一变，与李珣体内幽明阴火合为一处，无分彼此，旋又放射出千万条细密气机，渗入他血脉骨络之中，与他周身联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妖异之处，令人心头生寒。

    两人从碰面到现在，忽而共同合作，忽而彼此算计，如此交错，往往是前一刻还亲密无间，下一秒就是刀兵相见，如此反复，固然使他们不会再信任对方，但同时，也使他们不可能再保有初始时的锐气和杀机。

    “嘶”然声中，他的外袍转眼间腐蚀了小半，便是千锤百炼的肉身，也在毒性的渗透下，转成了淡淡的灰黑颜色。

    如果结合禁制，效果更是厉害。

    幽一如斯响应，先放下仍在昏迷中的顾颦儿，然后便扶着他坐下，也不多言，大手上血芒哧哧作响，如活物般的血魇便透入他体内，与毒物作战去了。

    二人所在之地是一处地势较高的山腰处，远远眺望，只见层峦迭嶂，倒似一眼看不到边。

    紧接着，水蝶兰破开泥汤漩流，挤身而入。

    水蝶兰看着李珣闭上眼睛，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在周围走了两步，也没有人管她。

    这也让他眼界大开：“禁法之道，寄物相应，便如门匙一般，这种手法，倒值得研究！”

    然而，四十三年！这对男女，相恋四十三年，恨却恨了上百年，最终还是生死相见。

    她一边说话，一边运劲牵动水流，冲洗身上残存的泥沙，显然是对刚刚的漩流耿耿于怀。

    可是这异物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在他体内上下游动，每每避过阴火正锋，又逐分吸取些许的零渣碎末。

    看着李珣惊讶的模样，水蝶兰笑道：“很吃惊吗？事实便是如此，其实人间男女婚配，差不多也就是这些时间，便都病老故去。其婚配便等若一生，而我等修士、妖魔寿元漫长，四五十年弹指即过，又有不同。”

    水蝶兰的状态很是奇怪，对顾颦儿的攻击竟然反应不及，只是高声叫道：“停下！”

    前一刻还在泥沙翻搅的水底，现在却已到了鸟语花香的仙境。任两人心志如何稳固，也被这强大的落差弄得怔了。

    李珣一怔，旋又明白过来。

    能嗅到他的气息，足够了。

    一个对禁法深有研究的修士，便能从这看似全无头绪的气机变动中，找到极有用的信息来。

    “我们应该还在东南林海，只是那个水下通道连接此处的泉眼，这才被冲了过来。”

    李珣神色一滞，却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中，溪边的顾颦儿无声无息地站起，走到了李珣身后，低叫了一声“对不起”。

    没有人应声，或者说，“应声”的声音相当奇怪。

    李珣暴怒，没想到他处处提防，还是被水蝶兰窥着了机会，先下了手。

    “多少？”

    又一波攻击洒下，但这一次，却已不像之前那样，有着极强的目的性，而是漫天洒下，威势虽然不小，却分散得多。

    李珣还没想明白对方是如何探知他立身所在，又是一道偏狭诡变的震波分水而至，极精确地捕捉两人的位置，嘶嘶声中，如毒蛇般伸缩缠绞，放射出的，却是分金断铁的气芒。

    世间荒唐之事，莫过于此！

    纯净的空气与草木清香扑鼻而来，两人都是一怔，然后齐齐扭头看去。

    她是知道李珣另一个身分的，也清楚妖凤、林阁与李珣之间的瓜葛，这个看似突如其来的话题，让人忍不住生出好奇心。

    他皱皱眉头，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肘部忽被人猛扯了一把。

    虽然已是六十年过去，就凡人而言，恐怕已经分出今生来世，但天都峰上，枫林流火，凄绝情殇的场景，却仍然占据着他相当一部分记忆。

    这次是多亏水蝶兰了。

    “不怪你，若你能瞒得过百幻蝶仙，我才真要奇怪！”李珣看着她被惊了一跳的可爱表情，笑了一笑，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在自己另一边坐下。

    只是，此时听水蝶兰道来，怎么有一股怪怪的味儿呢？联想到她之前更古怪的话，李珣脑子里面似明非明，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水蝶兰扭头一看，就笑出声来：“没想到你还算有情有意，知道将你的小相好救下来！不过，你就没想过……”

    他这毫无诚意的回答，反而让水蝶兰十分满意。

    那诡异的情景，令人看了心悸。

    在水蝶兰耳中，李珣分明加重了“你我”二字，这让她微笑起来。

    李珣低哼一声，他终究还是小看了“赤雪乱”的毒性。

    强忍住因虚脱而生出的晕眩，探手入怀，将云雾石取出来，感受着其上有如实质的气机集合，他咬了咬牙，施展秘法，透过无底冥环内的玄妙管道，透空摄气，硬是将一滴精纯至极的九幽地气摄入体内，瞬间膨胀、燃烧！

    “笨蛋！”

    顾颦儿看着脚下青翠的草地，双手渐渐松弛下来。早在六十年前，她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将绝望转化为醉人的酒。这一点事儿，不会困扰她太久的，不会……

    水蝶兰低笑道：“喏，那里才是真正的雾隐轩，这里只是传说中的‘止步林’吧！现在轩中中枢禁法未启，谁要先抢入轩中，启动中枢禁法，谁就是雾隐轩的新主人喽！”

    这个念头闪了一闪，便听李珣开口道：“你现在一身修为起码恢复了五成，按计划行事！”

    偏在这时，水蝶兰冲他一笑道：“我对栖霞当年之事很感兴趣，也曾算了一下。你可知道，栖霞与那个叫林阁的，惊天动地的感情，一共持续了多少年？”

    在这一刻，水蝶兰的轻嗔声比任何招数都来得有效。他手上一停，被水蝶兰扯得向一侧移去。

    李珣皱了皱眉，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但很快的，水蝶兰那妖异的蓝唇便将答案道出：“先前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费心救她，现在知道了─像她这样听话的小狗儿，果然是难得的很。”

    勉力压下负面情绪，她心中仍抱持着一线希望，毕竟这里还有一个专家！

    水蝶兰低哼一声，手指颤动，同样是透出连续不断的震波，将四周强压阻了一阻，旋又施展她最擅长的幻术，硬是将这一波攻击引到了别处。

    稍迟一线，幽一雄壮的身形也现身出来，在他身后，漩涡开启的门户，在一声巨大的元气爆震声中，轰然闭合。

    “水仙子！”李珣在她还没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开口打断，脸上微有些不快。

    这突然的话题跳跃让李珣很不适应，不过，他必须承认，水蝶兰说了一句实话。他不只一次想到这种可能，而每想一次，他心中的杀机便深重一分，闻言也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借着这个空隙，两人的身形倏然分开，水蝶兰一闪不见，而李珣则不顾湖底此起彼伏的血红浆泡，一头撞了进去。

    他一惊回头，这才发现对方的意思应是很单纯─就像和朋友聊天一样。

    话音方落，身后又是一声水响，幽一雄壮的身形现身出来，手上还托着个人。

    但若有人从前面观察，必然会发现，无论是李珣，又或是水蝶兰，投射到那隐隐飞檐上的目光，都是无比的灼热。

    “很简单，保命！”

    也多亏他修为精纯，体内阴火自发运转，护住五脏六腑，与之同时，他身子一缩，竟然闪到了水蝶兰身后，更施展“如影随影”的身法，借着一点儿力，粘连不去。

    “住手！”

    这是一场闹剧式的失败，一行数十人，不乏真人级高手，竟然被一个“萧重子”耍得团团转，这等于是当众在她脸上掴一记响亮的耳光！

    两人肌体的温度合在一起，气机交汇，她背心一震，在气脉血管中蠢蠢欲动的血魇被一股异力封锁，虽然并未根治，但久违的轻松已贯通体内每一处关节。

    所以，她也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耳中断断续续地有话音传入，她也没有太用心去听，直到水蝶兰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当年栖霞与林阁之事，你知道吧。你怎么看？”

    水蝶兰便卡在他气势一窒的空档，微笑道：“正是！这是我近些年来，研制出的最有趣儿的小玩意儿，灵感便来自于栖霞，看她落到如今下场，男女感情，实不能为长远计。

    她用手指轻点了下胸口，那意思就是在说“喂，我也中蛊了呢”！

    他仍不明白水蝶兰为什么会扯出以上的话题，在他看来，这与现今的情势没有任何关系，且与水蝶兰的性情，也绝无半点儿交集。

    他记得妖凤深沉而决绝的恨火，记得林阁尖锐又凄厉的悲嚎。

    “你这主意……好得很！”李珣笑得更苦，水蝶兰说得轻巧，但她是谁？是纵横世间万年之久的绝代妖魔，又是一代蛊术宗师，她的体质，说是万毒不侵，并不为过。

    水蝶兰只当不见，话音只一顿，便轻言浅笑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若我进不来，你，又会怎样？”

    顾颦儿或许在“挚爱”李珣一事上，全无理智可言，但在其它方面，却是不容置疑的聪慧之人。

    那里，刚刚被她抛下的顾颦儿，已是踪影全无！

    这句句诛心之言，听在她耳中，瞬间便抹去了她脸上仅存的些许血色。

    李珣“哈”地一声笑，藉此表现出自己极不耐烦的神气，但下一刻，他笑声一停，开始用一种非常奇妙的目光看过去，他终于发觉了，随着对话的进行，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

    他身子晃了晃，脸上的颜色忽地一片青灰。在饮鸩止渴式的催发潜力之后，后遗症终于爆发了。

    她纤手自胸口拂过，似是抚心压惊，只是，很快的，她脸上便灿然一笑道：“是蛊啊！”

    而在山峦峡谷之中，又有层层雾气，随意飘荡。

    水蝶兰长吁出一口气，表现出刚从鬼门关前走一圈儿的模样。

    这渗入体内的异物实在古怪，虽说他受内伤在先，受毒创在后，五内皆虚，远远比不上巅峰之时，但自从刚刚血魇吸毒之后，幽明阴火流转间便再无窒碍。

    此时它光华内敛，本来半透明的外表显出灰白颜色，其中嵌入的古字也已经模糊不清，便是扔在地上，也和一块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恍惚中，她没有听到李珣是如何回答的，只知道他们已举步向数十里外的雾隐轩前进。

    李珣本能地想到了这一点，他想出手抗拒，只是水蝶兰这一下蓄谋已久，层层变化，都已经想得通透。李珣的手刚伸出来，便被架开，同时胸口上一麻，已被水蝶兰印了一掌。

    而且，他还有幽一，血魇吸食污秽，炼为精气，正是最好的解毒之物。只要到了雾隐轩，什么毒解不了？

    “同心结？”耳中猛然听到这么一个堪称温馨的称呼，李珣满腔的寒气也不免稍挫了数分。

    不知过了多久，在天色稍暗下来的时候，她耳中传来李珣悠悠的叹息：“这处洞天，从此便属于你我了……”

    想到这里，他扭过头去，两人目光一触，又各自分开，微妙之至。

    他心中疑惑，更多的则是谨慎，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你什么意思？”

    李珣并不太适应这种氛围，所以，他反射性地低头，拿出“云雾石”来，避免了更多的尴尬。

    “为了夫妻和睦，我便研制出这一蛊虫。此类蛊虫阴阳并生，用时则以特殊的放蛊之术，剖分阴阳，分别植入一对男女的体内……”

    “四十三年！”

    “盟誓？”

    水蝶兰同样一笑道：“所以，你我彼此彼此。甚至于，我放蛊，仅是自保，比你这‘谋财害命’的算计，还要宽厚得多。而且，说是放蛊，也不确切，其实，我只是想和你结个盟誓，以各保平安，仅此而已！”

    水蝶兰洗净了衣衫，跳出水外，笑吟吟地道：“雾锁青山障，隐迷一点香。你没嗅到这香味儿吗？这正是天然生就的‘迷途一点香’，香气与雾气融为一体，迷魂六识而不自知，换句话说，此情此景，倒有小半虚幻不实。这不过是幻术小道而已！”

    顾颦儿的手指关节已给捏成青白色，但李珣没有表示，她也不敢稍有异动。且在内心深处，她也有一线冲动，想知道，她心中的“灵魂”、“支柱”、“唯一”、“神灵”，又会是怎样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