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坦白

/>     李珣难以理解。

    “其实她有时候……也挺单纯的！”

    钟隐并没有回头，可李珣总是觉得，正有一道无孔不入的眼神，透过他的重重壁垒，直抵他心中最私密处。

    观天峰就是钟隐选择的飞升之地。

    他不敢怠慢，干脆御起剑来，向发生感应的那处飞去──那边他也极为熟悉，正是当日青吟与他见面的临渊台。

    青吟微微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胆子怎么又小了？”

    “在此之前，便用我竹庐里的那些布置，练练手也好。”

    这几日，她这种表情是越来越多见了。李珣不是第一次见到，但却仍像第一次那样，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淤气堵住。

    李珣只能摇头。

    他顿了顿，又笑道：“刑天法剑……这名字起得倒好！”

    在他最私密的事情被揭开时，李珣的心中反而越发地平静，他的心脏跳动甚至比修炼时还要沉缓。

    钟隐倒像是很意外的样子，他想了想，又笑道：“确实，不到真人之境，这手法确实难做。不过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以你的天资，又身兼数家之长，到真人之境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他抬头看钟隐的脸，越发地觉得那上面的神情，仿佛是自己脸上的倒影，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以及其后悠远不尽的滋味。

    李珣这时候才开始为钟隐感到紧张：“这阵势，不会有问题吧！”

    钟隐只是给他说了布置水镜的法诀，其中还有些禁制法度，倒也不是太复杂。

    只见钟隐随手在“透天云”中一捞，便如同撕下一片棉花似的，拢了一手的云雾，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这雾气中，水气沉淀下来，波光闪动，光可鉴人。

    “我可以从她的快乐中得到快乐，你却必须从自己的心中得到！如果她的快乐没有符合你的标准，你又会怎样呢？”

    李珣也爬身起来，但膝盖刚刚挺直，便想到了什么。

    钟隐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起来吧！”

    如果李珣如一般人那样，自以为了解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此时听来，必会一头雾水。

    李珣想了想，低声应了。

    “你来了！”青吟开口招呼，语气一如平日的清冷，还有一丝疲惫。

    这一刻，李珣咧开了嘴，苦笑起来。

    “嘿，恩师尚在世间，认为师妹之事，乃是奇耻大辱，命我立下誓言，要我在世一日，不许师妹下坐忘峰半步。便从那一日起，我再未见过师妹一面……”

    钟隐一边指点李珣一些丹炉火候的要点，又教他操控水镜之法，亏得李珣聪慧非常，这才迅速上手。

    才听到一半，李珣便已汗透重衣。

    “只是，弟子有一事不明白──仙师做这些，总不是因为那些’爱才‘之类的理由吧！”

    只是下面这茫茫大海中，不是滔滔海水，而是滚滚云雾。

    正想再叫几声，心中却突有所感，他怔了怔，当即明白，这是钟隐在提醒他。

    他咽了一唾沫，看向钟隐。

    一声暴雷在他们身边炸响，隆隆的轰鸣声，却没有让两人的面色有丝毫的改变。

    他僵了半晌，方道：“数家之长……”

    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无意义的音节，然后，整张脸都通红起来。

    钟隐又看了他一眼，李珣觉得他是知道自己的想法的，可是这话题偏偏就偏移了他想要的。

    然而他甚至没有时间去后怕，在他看到峰上那遗世独立的背影时，什么念头都被他甩掉了九霄云外。

    “当她把你带到青烟障时，我便知道了她的心意。所以，我装作不知韦不凡在你身上下的战书，也不管你体内已有了鬼先生的传承，甚至也不理会你这人究竟善恶几何，会对宗门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仙师现在这是……云海垂钓？”

    就算这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但亲耳听钟隐说出来，还是让李珣有些不知所措。

    李珣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随着汗液，急速地流失。

    他轻轻迈步，走到青吟身边，略靠后一些，停下了步子。

    “与其想他，不如想想你自己！”

    钟隐微微一笑：“因为我要在这段时间，看到……不，感觉到最多的她的快乐。这一点，只有你能做到！”

    纵然他们之间的交谈依然很少，青吟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也不算多，可李珣已经很知足了。

    钟隐手上的青竹竿纹丝不动，而缀在上面的细丝，则在崖外的大风中摇摆不定。

    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发呆。

    李珣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脉络，但远称不上清晰。

    “那是因为青吟仙师吗？”李珣问出了他最想问的话，而钟隐脸上似是很意外的样子。

    深夜的风打在脸上，刀一样凌厉，李珣御着剑，在群峰之间几个转折，小心翼翼地落在这个千万年积雪不化的冰峰上。

    李珣现在怎么说也是禁法大家，只一眼，他便看出了关键所在，这时他只有苦笑了。

    只是，出于某种心态，他不愿细想下去，只是垂着头，感受着钟隐难得的心绪坦白。

    或者，这是同病相怜？

    钟隐看他神情，微微一笑道：“我这水镜术当然比不上水镜宗的神术，什么明鉴万里，想都别想。不过呢，我觉得它的安全性却是不错。若有些先期布置，很难有人能感应到水镜的波动。”

    “本来有些事情我并不想说开，不过，你很大胆，竟然想到用我的名义，这很让我吃惊！”

    “我永远只能估摸到她心中一角，而我要做的，便是将这一角的问题解决掉，仅此而已。”

    李珣不觉得区区水镜术有什么了不起，但脸上当然不会显出来，只笑嘻嘻地应了。

    远远便看到钟隐坐在悬崖边上，面朝云海，不知在干些什么。

    他痴痴地看着，看着青吟的长发在风中狂舞，看着她纤瘦的身躯在无底的深渊之前，静静伫立，心中一片火热。

    然而，他的心境却近乎没有理由地沉稳下去。

    这是通玄界最严肃的立誓形式，李珣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在脑中寻找一些最有诚意，也最具效力的话语，组成他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最真诚的誓言。

    青吟和李珣同时张开护体真息，挡住这冰雹的侵袭，两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观天峰。

    就算他早有准备，在听到这些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私密之事，被一一数出之时，脑子里也一片眩晕。

    他应该惶恐的，或者，干脆就从这临渊台上跳下去！

    李珣先是苦笑，但转眼间，他的笑容便僵在脸上。

    清虚一提山下还有一堆急务，又说钟隐飞升在即，不能影响云云，将李珣扔在峰顶，便又飞了下去。

    而现在，他结合自己的经历，便很清楚其中的概略。

    同时，他觉得，钟隐也应该满意了。

    话刚说完，天空中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型电光打下。

    “六师叔祖？”李珣在竹庐中转了一圈儿，没看到半个人影，只是在丹室中，看到丹炉之上，青烟袅袅，似乎正在炼丹。

    钟隐仿佛没看到李珣的姿态，继续讲了下去，不过他却很配合地停了下脚步。

    青吟这次没有回头，但在接连不断的雷鸣声中，她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从十二月初一起，陆陆续续有各方宗门、散修，前来拜山、留宿，只两天的工夫，山上的人口便猛增到万余人，且数目还在上升。

    李珣知道这群老大人对飞升之事，都十分敏感，也不奇怪。

    钟隐没有响应这个话题，只是悠悠地道：“不要分神，看准火候。这丹药正在关键时，药引可不能少了！”

    可是，钟隐很少会这么自我推销啊，难道其中有什么深意？

    “这些并不是太明显的破绽，也许大师兄并不如何在意。但他一生精细，潜心之中，便有感应。这样的小破绽，日日积累，说不定哪一日，便能引发他的猜疑……不过，你做得很聪明，懂得用我当挡箭牌！”

    李珣朗声道：“若我今生有一点儿对不起青吟仙师的念头出现，便让……便让仙师她亲手斩下我的头！”

    这便是飞升雷劫吗？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

    当李珣脚踏实地的时候，才发现背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而且，他还满心地希望清虚早早离开呢！

    他上身依然笔直，但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想说点儿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面对钟隐，何必多言？

    待他飞近了一看，任是他满腹心事，也不由哑然失笑。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只有一个：钟隐仙师的飞升大典。

    他依着礼节，弯腰屈身低头，恭恭敬敬地叫下一个头去，口中一字一吐，清晰非常：“请六师叔祖慈悲！”

    “水镜术？”

    那里，距坐忘峰七十里，距止观峰四十里，是连霞七十二峰中，高度仅次于止观峰的所在。

    李珣此时的眼力已不比往常，他从颜水月那里见识过最正宗的水镜之术，所以一见便知底细。

    离观天峰越近，天地元气的乱象便越明显。

    “此距观天峰七里，天地元气的狂暴，你未必能轻松接下。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纵使两人都明白彼此的心情，可他们所说的，毕竟是惊世骇俗，有违伦理之事。李珣将这话说开了，也不知消耗了多少的勇气。

    钟隐显然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他摇头道：“你太小看了大师兄！他能成为一代掌宗首座，靠的正是细致冷静的心思。他宠你，却不代表对你的诸般行为视而不见！

    但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

    “如果我知道，又怎会在让她在这峰上困守千年？”钟隐唇边露出一丝凄冷的弧度，这是李珣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便在此时，远方天际，一道远比之前所有闪电都要粗大的电光炼条，仿佛是雷神的长鞭，抽过半边天空。

    她真正地偏过脸来，看着李珣在电光闪耀下，明暗不定的脸孔，却同样将自己的面容，汇入这满天的电光下，在迷离的光影中，温柔一笑。

    他涩然道：“可是，可是她其实……”

    李珣心中一热，但看到钟隐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随着丹炉外烟气的规律震荡，他的呼吸渐渐泯灭了呼与吸的界限，如丝如缕，终而断绝。

    和钟隐相处这么长时间，李珣倒是第一次见他行这种丹鼎之术，而这样，人就更不可能远离了！

    然而，他还能如何？

    回头看着李珣的眼神，钟隐莞尔一笑，点了点头：“不错，我已经过了爱才的年纪了！”

    这是钟隐第二次说到青吟的“单纯”。

    钟隐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又笑了起来，笑容非常温和。

    钟隐这句话，语气和前面又有不同，李珣抓住了其中微妙的变化，他知道，现在必须坦白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