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服刑

    李珣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便是一点寒星入目。

    没有人会不信服钟隐的眼光，就算是宗主之尊的清溟，又或是心志坚定的洛南川，在钟隐一句话后，心中刚刚升起的念头，便被打消大半。

    眼前的钟隐，就像一个读书万卷的士子书生，而儒雅中还有一份洒脱自在。这一份洒脱，直接抹平了两人间几不可逾越的差距，使李珣连礼数都忘了。

    所谓的筋骨走形，应该在他修炼“幽明气”时，为了适应这特殊的法诀，而由身体自发做出的微调，现在转回到“灵犀诀”，自然便有些别扭。

    月兔东升，白日的热浪也渐渐消散开去，李珣长吁出一口气，倚着已经千疮百孔的岩壁，坐了下来。

    “谁知道呢？而且，又何必分个清楚明白？”钟隐轻撩衣衫，坐在床边，笑道：“如果你觉得梦里面好过，就活在梦里罢，醉生梦死的日子，才是真的精彩！”

    两人功法同出一脉，李珣当然最了解不过。可是，即便是他把握住了明玑的每一个变化，他手上却彷佛压了一百块九重石，动不了半分！

    她顿了顿，方郑重地道：“离经叛道，偏又能自圆其说，看似出了本宗的法度，其实又始终流转其中。我现在才知，二师叔说你能‘触类旁通’，原来也有出处的。”

    清溟看他这模样，轻叹一口气，道：“你能大难不死，回到宗门，实在是件喜事，掉泪做什么？便是你师父见了，也必然看不起你！”

    他是一派宗师，心思难测，威严自然不同，当年李珣便被他的眼神吓得腿软。

    他不止一次想过甩手离开，然而，每当他泛起这个念头的时候，遥远的坐忘峰顶，就好像有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神看过来，这也许只是他的错觉，但那隐蕴的威慑力，却是再真实不过的。

    在他的诅咒声中，又是“叮”的一声响，铁剑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呻|吟，而一大块岩石也随之崩裂出去，现出里面最核心的九重石。

    “啊？”李珣没想到明玑会用这种闲话家常的语气和他说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只能做出茫然的模样，看看她接下来会怎么说。

    李珣听了也是一呆，脸上则现出惶恐之意：“师叔明鉴，弟子实在不知……”

    他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纯凭本能，青玉剑来到手上，当胸竖起，挡在了面门前。

    洛南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六师叔，您的意思是，让这孩子随您修行？”

    李珣自然品得出明玑对他的关心，他诚心诚意地谢了一声。

    “六……六师叔祖！”

    也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起他那位苦命的师父了。

    事实证明，既然是“服刑”，那日子必定是不好过的。

    清溟与洛南川对视一眼，有些奇怪，一起将目光移了过去，钟隐微微一笑，道：“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不如便让我带他修行一阵子罢！正好为宗门培养一个新锐……”

    他话音深沉有余，激昂不足，一言一语徐徐道来，少有起伏，越是这样，越见他性情中不可轻撼的原则。

    可当他真的到了山上，以前曾经想过、又不愿意深想的问题，就在此时连续不断地喷发出来。

    就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他偏转目光，门口处正有一个人影走进来。

    “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修道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么？”明玑先是一笑，继而瞪了他一眼。

    九重石外表与普通岩石无异，但质地古怪，拳头大小的石块，便有千斤重，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全力轰击，要打碎它，也要费一番工夫。

    说罢，她引剑自峰上倾泻而下，转眼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知道，林阁最后一点遮掩之物，便是被他唯一的弟子撕下。

    而今日相见，从开始到现在，除了他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沉静哲思，李珣感觉不到任何其它的东西。

    那么如今，他身有倚仗，几乎具备了可与天下任何人正面相对的资格，此时回到山上，自然会体验到比之前更强上百倍的乐趣，以此冲刷他在幽魂噬影宗两年间，因不断勾心斗角而产生的厌倦感。

    明玑目光不离九重石，轻轻一叹。

    早可霞举飞升的钟隐，堪称通玄界最有资格“上体天心”的人物，在这一点，便是水镜宗恐怕也有所不及，他这样说，难道……

    然而，无论面目怎样改变，他的身分却不会变。

    曾经见识过他面对凤凰儿的丑态，仍活着的祈碧会怎么想？

    李珣摇摇头，扔掉破剑，气贯指尖，准备徒手将这“石头”扯出来。

    “很不错！被碧灵掌正面击中，能这么快恢复过来，这两年，你不但容颜大异，这修为也大有长进啊！”

    想到初回山时钟隐不寻常的出面，还有这些时日来积累的种种疑惑和戒惧，再搭上这突来的“好消息”，李珣本能地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

    明玑！

    这本是他休息的时间，只是此时他脑子里面很乱。

    受刑的一个多月来，除了第一天钟隐亲自到此布置了任务之外，他就好像是被宗门遗忘了，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以天地为牢笼，做着可笑的自我禁闭。

    李珣非常清楚这里面的意思，他可肯定明玑说出这句话时，心中并无他意。然而，明玑毕竟不知道，当年在天都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你不知！”明玑又仔细打量上面的刻痕，这一次，她悚然动容：“这真是你刻的么？”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钟隐走过来，立在床边。

    洛南川点头道：“弟子也听说过，据说当年在赤城山上，此人曾令洛宗主也让了一步，心机气度都是一时之选。”

    李珣忙躬身听命，他明白，这恼人的刑期终于要过去了，虽然运送八十一块九重石，也是个磨人的任务，可毕竟有个尽头不是？

    洛南川一怔之后才道：“师叔请讲！”

    一道虚淡的影子，就在此时窜入了他的视野，而仅仅就是一晃眼的工夫，就穿越了整个视界。

    “弟子的想法或是市侩了些，不过山上后辈，像弟子这样想的不在少数。师叔或许可以不管，但李珣日后若想在宗门立足，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做！”

    李珣愕然，他还真的认真想了想。

    明玑看着他的眼睛，悠然道：“容貌变化，还在其次。你不觉得，现在和我说话时，你变得拘谨很多么？”

    李珣越发觉得自己像一只自投罗网的笨鸟，在猎人笑意盎然的眼神中，摇摇摆摆地踏入早就铺设好的陷阱中去。

    讲述完这两年的“经历”后，李珣的情绪明显还有些不稳定，留在屋中休息；清溟则将其它人都打发走，只留下洛南川与钟隐。

    而此刻，他看到明玑的眼神，立时便明白了，这分明就是考虑他如今的修为，他想了想，很“老实”地摇头。

    不过……

    “这符纹是……”

    “以前见六师叔轻笔勾画，总会感叹，原来这禁制之道，应该是这么做法，我们之前，竟然是做错了的！

    清溟抚掌笑道：“师弟数百年都没有亲授弟子，上一个还是明玑罢？今日却难得，这孩子可还是三代弟子中头一个呢！”

    他耗尽心血，努力圆满的两年苦难记，在被钟隐堵回肚子里后，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李珣一愕，这才想到，这还是他自服刑以来，和宗门中人的第一次见面。明玑不可能自作主张来看他，那么，就是有什么事了？

    明玑看着他，并没有移开剑的意思。只是微笑看来。

    “绞魂丝！”

    清溟袍袖微摆，道：“罢了，你有伤在身，免了这些礼数罢！”

    他可以感觉到，一缕游丝般的气劲从明玑剑上透过来，瞬间勾着了十多道流变的气机，然后发力一绞，他手上的剑像是给卷到了漩涡里，一时间把持不住，脱手而飞。

    他在一边胡思乱想，明玑却以为他兴奋得傻了，一笑之后，径自看那边由九重石垒成的石堆，似是发现了什么，屈指一弹，将一块仅拳头大小，却有近千斤重的九重石激起，抓在手上，打量上面已刻好了的符纹。

    “心中动念，便来看看！”

    李珣从昏睡中醒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口鼻间便涌入了一股清香，这香气，是只有在远离俗世的山巅上，在洁净不染一尘的空气中，才能嗅到的、纯粹自然的花草香味。

    以前和明玑对话时，是什么样子？

    清溟向着钟隐略一点头，目光又移向李珣。

    那乞求死亡的眼神、凄厉怆绝的嘶叫、还有那椎心泣血的悲嚎，已经渐渐离他远去了。

    李珣苦笑，他抱着青玉，想借着利剑上的寒气，定下心神，听着夜风拂过的阵阵松涛之声，只想睡去。

    钟隐提议的“服刑”，便是让他独力在此地开矿。

    山上当他这一称呼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通玄界独一无二的绝代神剑，钟隐仙师！

    林阁最后是怎么死的，李珣在之前的一段日子里也有所耳闻。他是被悬挂在琅琊水镜之天外，那根高有百丈的通天巨木上，在正邪诸宗数千人的目光下，赤|裸裸死去的。

    可是，明玑一句话，便送给他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对方清秀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可供他参考的神情变化，仅仅是微笑着，既平和又安静。

    洛南川应了声，随即张口欲言，偏在这时，一边钟隐负手叹道：“这两年他必是没有仔细修行，功力深了，却杂而不精，否则也不至于被区区百鬼道人打伤……这根基，怕是要重新打过！”

    李珣看着远方树冠上一只突然飞下的夜隼，心中一动，已找到了对方的踪迹。

    李珣缓缓站起，在岩壁下负手走了两步，心中沉吟。

    “早就听二师叔说你在禁法一项上，是难得的天才，触类旁通，十分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钟隐只若未闻，洛南川则陪着叹了口气。

    干脆逃了罢？

    这些人一踏进屋门，便齐齐一声惊咦：“六师弟（师伯、师叔），你怎么在这儿？”

    “六师叔，这李珣毕竟是擅自在外游荡两年，虽然受天妖凤凰的惊吓，情有可原，不过，一回山便获得师叔您亲自教授的殊荣，这功过难明，下面的弟子怕是会有些埋怨……”

    李珣有种唤出幽一、幽二，立刻逃命的冲动。

    他自始至终，没有沾林阁半根手指，然而正是他，抹消了林阁最后一点尊严。

    “叮！”

    想到这儿，李珣有些失神，竟忘了回话，钟隐也不在乎，只是将目光望向别处，屋子里又静了下来，直到有新的脚步声接近。

    她微一摇头，道：“看得出来，这两年你吃了许多苦，现在又服刑于此，不免失意。只是，在我看来，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一边想着，他一边小心回答：“过得还好。”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若是阁儿知道，必定欢喜！”

    深不可测、洞悉天心的剑神钟隐，又会怎么想？

    “宗主令谕，你要在此掘出八十一块九重石，并将其分批运下山去，这才终止刑期。”

    诚然，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变化极快，这两年又居移气，养移体，他的面目神情已大变，便是有熟人在旁，也未必能一眼认出。

    所以他脑子里没有半点“剑神”授艺的兴奋，而是只转着一个念头。

    “珣儿能从他手下逃生，也是幸事。不过这百鬼在连霞山附近伤人，当有所图，这几天让巡山的弟子小心些罢！”

    牵一发而动全身！虚空中，似乎有无数道细丝交错，一个小震荡却可以由目不可及的远处，沿着这“丝线”，一直传到这边。

    “是六师叔祖先做了个模子，再让弟子模仿。”李珣挠挠头，做不好意思状。

    然而，便在他似睡未睡之中，耳中似乎响起了什么声音，低低细细的，若有若无，却和自然的声响截然不同！

    她的手指从石上抹过，若有所思，旋即微微一笑，将石头上的符纹给他看：“这符纹，不会是你刻的罢！”

    为了演好当头的第一场戏，李珣不知在心中演练了多少可能发生的情形，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或是根本不敢想，如果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人是钟隐，他该怎么办！

    没有无可抵御的剑气狂潮，只有电光石火的速度，以及反常平和之后的森森寒意。

    明玑郑重布下令谕，旋即展颜一笑：“你运送九重石，需要来往于峰上峰下，青玉便留给你。你也要记着，下峰的间隙，也要和师兄弟们多些来往，你回山这么长时间，可都还没和他们见面呢！”

    本来嘛，峰上有钟隐仙师镇守，恐怕就是十二邪宗齐至，三大散人同来，也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可是他自己万一被搅进什么漩涡里，惹来一身骚气，可实在是不值得。

    听到李珣称钟隐为“老人家”，明玑不由莞尔。便在这心情中，她再度观察一下九重石上的禁纹变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