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服刑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李珣心中转念，脸上还要变出截然不同的表情，一时间好生辛苦，幸好明玑谈兴已尽，回到正题上来。

    李珣脱口而出，这招剑诀他是知道的，不过是宗门基础剑诀的一个变式，哪知由明玑使出来，竟然有这般威力。

    这不是一般的铜铁矿，而是通玄界独有的宝贝“九重石”。

    这可不是师叔赞弟子的话，李珣便是心中得意，也不敢表现出来。更何况他心中有鬼，只能恭恭敬敬听着。

    这话中有些不尽不实之处，他快速地瞥了一眼明玑的脸色，又迅速补充道：“九重石弟子已采出了七十五块，都在那边放着。”

    “几个月而已。”钟隐并不否认：“他先前的根基本是一等一的稳固，但虚度这两年，又有些不稳，让他随我在山上潜修，效果会更好些。”

    自清溟以下，包括清虚在内的三位长老、以及洛南川、明松、明玑、明德，他们本来心中还有些盘算，但一见钟隐神情，心中都松了口气。

    他甚至还用“百鬼”来客串，而胸口至今犹存的碧灵掌痕迹，则是最好的证据。

    明玑听了，有些啼笑皆非：“练手？六师叔也真说得出口，这九重石开采出来，是为宗门护山禁法升级的，如此大事，便是给你练手的？”

    三人走出屋外，清溟看了洛南川一眼，悠悠道：“百鬼道人……我记得两年前，幽魂噬影宗里有这个人！”

    还有，想到钟隐，他心中又升起了那个颇为荒唐的念头。

    一切已出现的和将要出现的危险，将他包围起来，在他即将迎来人生转折的时候，把他的信心一点一点地挫消。

    此地倚着百丈岩壁，周围一两里处，草木不生，与坐忘峰整体的生机勃勃，很有些差别。

    李珣自然见好就收，他方起了半截的身子，又倒了回去，眼眶在此时却是红了，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他吸气固定住了胸口的断骨，叫了一声“宗主”，便要下榻行礼。

    他脸上现出苦笑，一时间都有些意兴萧索，更别提去回应明玑的话。而这种姿态落入明玑眼中，则是另外一种意思。

    明玑微微一笑，便要御剑离开，临去前，她看着李珣低眉垂目的模样，忽地叹了一声：“不要多想，没有人会怪你的！”

    连带着他的身体也踉跄了一下，而这时，明玑的剑刃，已经横在了他的喉咙上。

    就是这样的笑容，抹去了李珣每一点机心，让他把所有预备好的台词，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看起来，很像！

    还有幽魂噬影宗上千个认识他的修真！

    这变化虽然微妙，却瞒不过明玑，可明玑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再扫了他一眼，很平静地开口：“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李珣现在正在坐忘峰上一个叫“三绝关”的所在，距峰底约有七万里左右，李珣全力御剑，到这里也要将近十个时辰。

    感觉着横在他脖颈上的森森寒气，李珣很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不担心明玑会趁机对他不利。

    李珣接住一看，正是服刑前被钟隐收去的“青玉”，也就是明玑当年的佩剑。

    这对他来说不难，他和明玑也就见过几面，但这位女修给他的印象，却是无比鲜明。即使到了今天，他也可以复述当年在小水潭边，与明玑交谈的每一句话。

    若真让他放手相搏，就算幽玄傀儡不出，他也有自信与明玑周旋一二，可是在此时，他只能用自己还远称不上精熟的“青烟竹影”搭配“灵犀诀”抵挡，一招落败，也是情理之中。

    在嵩京已经见过面的亲人、鬼灵精怪的林无忧、知道他大半秘密，却精神不正常的顾颦儿……

    钟隐……这位深不见底的“半神”，究竟在想什么？

    李珣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而从这一刻起，他的心里放松了许多，情随心转，连他自己都不知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做戏给人看，总之他喃喃道：“我这是在做梦么？”

    而且矿床周围的岩层，其质地十分紧密，有如金铁，开采这种矿，实在是种力气活。

    李珣不自觉地抚着脸，看着镜中似熟悉又陌生的影像，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悔意。

    李珣却是被这话引动了情绪，他抬起眼睛，嘴角抽搐两下，看着满屋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忽地便失声痛哭，哑道：“师父他……死得好惨！”

    在李珣奇怪的眼神下，明玑悠闲收剑入鞘，淡淡道：“算你的造化，六师叔突然来了兴致，准备花几个月的时间，好好调|教一下你这个‘可造之才’，这筋骨上的问题，六师叔自有手段，待服刑期过，你便去坐忘峰顶，好好修炼罢！”

    从理论上说，若他身分暴露，明玑完全能够以此毫不费力地擒住他，可是，在利刃加颈之前，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李珣也想过这是宗门考验、磨练、甚至是试探他的手段，不过，两年多来，他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待遇？

    面对一个牵涉到关键事件、失踪两年，又突然出现的弟子，清溟他们会怎么想？

    她忽地住口不言，手腕一翻，却是扔了把剑过来。

    “呃，是在六师叔祖的指导之下！”及时回过神来，李珣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态，却也不免有些自得，“仙师说，这是给弟子练手用的。”

    “人身为天道依仗之本，筋骨不壮，便会气脉不通，筋骨走形，这气机流走，便总会有些窒碍，现在不显，日后修为深了，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李珣正在想事情，闻言随口答道：“是六师叔祖要刻的！”

    洛南川汗颜，但他心志坚定便体现在这里──想法正误是一回事，做法适当与否则是另一回事！他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钟隐把自己派到这三绝关来，除了服刑之外，莫不真是有什么深意罢……

    这一次来的人很多，在李珣被脚步声惊回神的时候，已经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本来透光良好的小屋，立时显得拥挤起来。

    不过，两年半的时光里，与两散人、冥火阎罗、洛岐昌这样并不逊色的人物相处，对付这类人，李珣已经很有经验了。

    李珣本还想做谦虚自抑的姿态，但转念又觉得太过矫情，便嘿嘿一笑，算是承了明玑的赞语。

    然而此刻，他忽然想到，两年来物是人非，他想要两年前的感觉，便真的能得到么？

    那影子虽在他视线之外，但对气机的微妙影响，却波及他视界中的诸般景象，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清溟是林阁的恩师，与李珣是正宗的师祖孙关系，这话也只能他说。

    “你这两年不知是干了什么，炼气炼得心浮气躁也就罢了，这身上的肌肉、骨骼怎么也有些走形？

    “没有人会怪你的！”

    “六师叔祖？”李珣的眼神已是直了，“跟他修炼？”

    “不过师叔祖不太满意，说这禁法变化，内外贯通，法由心生。每个人的气机流转都不尽相同，这禁纹走向，也就不能一样。所以，他老人家干脆就让我自己发挥，说这样子效果也差不多！”

    顿了顿，钟隐唇角微微一抿，和蔼的面容忽地便有了些许冷意：“栖霞元君必会后悔放他活路！”

    他这边唯唯喏喏地应了，心中则在想如何将这个破绽遮掩过去，明玑那边却又是摇头一笑：“果然不出六师叔所料！”

    李珣眼神微闪，旋又垂下眼睑，做闭目养神状。实际上他现在已尽复精神，正刻意扩大眼角余光的范围，以他这个位置，岩壁之前的大片空间，完全在他的视界之内。

    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也发生了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

    这次与钟隐相见，感觉中，似乎有些不同。

    由于光暗转换，他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好眯起眼睛，而下一刻，他的眼眶便差点儿胀裂了去！

    他吸了口气，又续道：“弟子的意思是，师叔可以给李珣量身定下功课，这无异于亲身指点。而李珣身为宗门弟子，竟然被妖邪惊吓，道心浮动，擅自不归，即使是年幼无知，也要给予惩戒！

    “可是，这不是六师叔的手法……”明玑眉峰微蹙，眉目间越发显得清冷犀利，寒光熠熠。

    如果他们知道了，明玑还会说那句话么？

    那片林子其中没有什么出奇，这样看来，这人到此的目的便很是微妙……只是自己在这里做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仍没有变更位置，显然不认以我的“低微”修为，可以看到他，嗯，性情也很自负！

    钟隐白皙的手指在李珣腕上轻轻一沾，便收了回去，脸上笑容又深了些。

    李珣心中一动，看向钟隐，却见他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着，真正的心思，却仍探不到底。也在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应该行礼的。

    在来到这山上前，他无论怎么想，都找不到什么足以让他退缩的理由。

    似曾相识的感觉涌入心头，坐起身，他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面琉璃镜。镜中光影之清晰，实是人间铜镜所不能及。

    便算长进，长进的也不是灵犀诀！

    明玑刺来的一剑被挡住，但是李珣心中却狂叫不好。他和明玑没有像真正对敌那样遮蔽自己的气息，而是将自身真息流转，清楚明白地展现出来。

    “知道错在哪儿么？”

    这久远的印象已模糊不清，以至于他忽然忘记了，在他和林阁最后一次目光交会时，林阁眼神闪动着什么？

    “此后参照比对，每一次感觉与师叔做的有些神似，便会有些领悟、进步。这是觉得‘理应如此’，而看了你这手法……”

    “这才好让李珣以及所有弟子明白，我明心剑宗的弟子，在天道修行的路上，遇到艰险，应该有个什么态度！”

    乍然看到这位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修，李珣不可避免地一喜，但很快地他就想到，以他现在的状态，似乎不能把这情绪表现得太直白，脸上刚露出的笑容便是一窒。

    在此之前，他的想法很简单，当初有血魇附体，内外交迫，他仍然在这细微的间隙中，找到了令他至今难忘的乐趣。

    钟隐的回答轻淡淡的，但没有人敢忽视。

    这位引发他回归之心的女修，正微笑着看过来，笑容里不缺乏女性的柔婉，但和她刀削般的轮廓相揉合，便是令人无法直视的犀利神秀。

    而在他手指将要沾到九重石的刹那，他忽地心有所感，偏过脸去，恰看到一双澄清如水的眼神。

    这便是长辈的叮咛了，虽然并不怎么出奇，却是中肯之论。李珣若真要在明心剑宗立足，这些事情，也不得不做。

    如果说这是身体的惩罚，那么，与之相伴的便是精神的刑囚了。

    他一直在想着明玑临走前的那句话。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

    明玑并不觉得她的话有什么过誉之处，又看了一眼，才将奇石放下，笑道：“我这时才明白，六师叔祖为何对你如此看重！”

    李珣瞥了一眼横在自己咽喉的利剑，不由苦笑。

    他做了一个深深的吐吸，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屋顶。

    又来了！

    钟隐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终还是点头一笑：“你负责宗门事务，这自然是你说了算！不过，这惩戒的法子，我说一个，以供参考，如何？”

    明玑虽是瞪他，但看得出来并不是真的生气，可李珣却是听得心中发虚。

    据李珣所知，通玄界里，有这样修为、这样性情的家伙，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虽然他现在已经肯定其中有蹊跷，不过，要让他去凑这热闹，他是绝对不愿意的。

    现在明玑没往那方面想，可也许就是一个转念的工夫，这些破绽，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明玑顺着他的手指，向一侧扫了一眼，轻轻点头，旋又转脸笑道：“你变了很多！”

    明玑这话实际上等于是给李珣提了个醒，他虽把这两年的经历编得十分紧密，可是在一些容易忽略的细节处，还是有破绽可寻。

    李珣没有移动目光，只是将视界保持在这种状态，山石、树木与山风相激，满山阴影以一个特有的韵律摆动，而刚刚穿过的影子便破坏了这种韵律。

    钟隐浅浅一笑：“钟隐有什么了不起，亲自授课又怎样？南川，你百多年来，功力精进之余，却难有大境界，难道至今不悟么？”

    上次在竹林里面对他时，虽然并无咄咄逼人之势，但他全身上下，自有一股不同于凡俗的气息，处得越久，感受越深，也愈令人高山仰止，不敢直视。

    所以，在数月前他看到明玑仙姿之际，心中的冲动便蓦地萌发，并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回到连霞山，重温当年的感觉。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又都是一笑，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在发傻，钟隐已经在为弟子的接下来的修行做准备了，这说明什么？

    听着钟隐彷佛是谶语般的话，清溟与洛南川都是心中一震。

    目注眼前人，再忆当年身，那是非常奇妙的体验，李珣一时间有些精神恍惚。

    “当年，我又是什么样子呢？”

    果然，又是那里！算上今天，近两个月，这人便来了三次！嘿，这坐忘峰难道是人想来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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