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默然不语,而李信则在一丝丝的迟疑之后,又恢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
太康河边,京城佳丽如云,只要这小道士有丝毫动心之处,便证明他并不是无懈可击!
然而,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一步,他却已是抽身不能,他抬起头来,迎上李信微有些失措的脸,正想说话,轩门忽被打开,一个人迈步而入,笑道:“听说父王在此宴客……”
六目交投,别是一番滋味──“唉……珣儿你真是好狠的心,老太妃这几年念你念得好苦,你若有空闲,也应该去探望她老人家才是。还有你母亲,也不要忘记了。”
李信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打量他,目光中几分估量,几分期待。
就是这样,今天阴散人的拜会就结束了,被抛在一边的主人,摆出了最真诚的笑脸,亲自将国师送到大门外,看着国师与失而复得的儿子在黑暗远去。
滚滚江水的咆哮,在这笑声里,也渐次低回,终至无声。
心中正嗟叹之时,前面水声入耳,滔滔江水东流,自上游处一狭口蓄积,然后轰然而下,水奔浪涌,而在近十里内的宽广河面上,才渐渐平缓下来。
李珣以目相询,那人更是得意,手指坡下那三三两两的车马,道:“京城各门佳丽,我等都深藏于胸。瞧,那紫流苏香车,是刑部孙尚书家的,想必是二小姐所乘,这位可是个大美人儿。
李琮用感叹的语气说这句话,也是颇为感人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使李珣可以暂时抛却哭不出来的尴尬,用一个兄长的态度和口吻转移注意:“琮弟也长这么大了……”
血散人一离去,李珣心中也轻松了些──毕竟,这一关过了。然而,身边阴散人的莫测高深,还是让他难以真正地放松下来。
众人中,有人叫了一声:“去‘观涛坡’,那里的好地方,可别让人给占了去!”
所有官场老鸟思及这隐隐的脉络,均觉得不寒而栗。
他也不能说此般的生活有怎样的高下之分,然而,就大多数人的愿望而言,不老不死的仙道,才是人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上上之途”──如果那过程能再平坦一些,再顺遂一些,李珣也会甘之如饴。
只是阴散人一贯的眼高于顶,又高深莫测,这些人虽是年年月月的孝敬,却总也得不到个准信,心里好生空虚。
居高临下看人的感觉真好!
李珣没有攀比的心思,不过却是心中好奇,便策马到土坡边缘,向下一看,才知此处比邻江水,且因地势较高,与大江有近十丈的落差,一眼看去,江水滔滔,也颇为壮观。
李信不轻不重地说完这句话,又得了李珣的响应之后,他话锋忽地一转:“你这次下山来,还要回去吗?”
而现在,这本魔功秘籍,便在他的手中?
这是睁着眼说瞎话!
他却不知,这又是官场上的小小心思了。几日来,他与京城中的官员打交道,圆滑狡智那是不必提了,而与这个齐名的,则是他让人摸不清探不明的喜恶嗜好。
他似乎想将手抽离李珣肩头,但略动了一下,又停了下来,接着,便叹息一声:“来,见过你的哥哥!”
正因为如,关于“小国师”的传闻,几乎是每日一翻新,天天都能听到新的版本,比之愈传愈玄的正牌国师大人,却是要可信得多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人笑着接上:“当然最要紧的,是展现咱们陆侯爷的高超箭技,以博佳人青睐吧?”
近月来,嵩京城里的闲人们忽地多了几个话题。除了不久前弥天盖日的千里火云、天殛天都峰等种种异事之外,新近冒出一位颇得圣宠的“小国师”,也颇吸引人目光。
对这个通玄界臭名昭着的绝代魔功,李珣还是有所耳闻的,不管是号称不死不灭的“血魔体”,还是最为人所诟病的“血魇分身”,都是在通玄界令小儿止啼的可怕功法。
在有绝对实力的保证下,保持自己的威严与否,其实并不重要,但既然可以藉此来赢得他人的敬畏或恐惧,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一边说些没什么重点的虚话,一边偷偷打量着父亲、兄弟的神情。李信还是那种沉稳不惊的模样,但李琮眼中,却是光芒闪动,心中似有计较。
血散人从宽袖中抽出一张帛绢,迎风一展,现出上面血红色的密密麻麻小字:“要想留住小命,便多放点心思在上面!”
从阴散人将手中职责一扔,自去闭关之后,李珣便俨然成为国师在京城的代表。虽然阴散人对朝局向不关心,但由于其深受皇帝宠信,总有一些人自动攀附上来,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真的是大哥吗?”
“这怎么能瞒得住!”李信淡淡地开口说道,又把儿子扫了一眼:“尽力管好府中的下人便是了,即使这消息风传出去,也无须我们操心!”
圆滑也就罢了,官场上有哪个人不圆滑?可是,在圆滑之中,遍布毒钩倒刺的,可就是少之又少了。
怎么着,也是个王府嫡长子的位子呢!
那名声权势,李珣有国师为后盾,是怎么也不会缺的,剩下的,仅财色而已。官员试探了几天下来都感觉到,所谓的珠宝珍玩,你送就收,不送就不收,也不见他如何区别对待,显然财物对他来说构不成吸引力。
李珣低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下马的意思,又笑道:“我这道士赏雪、赏水,你们却是去赏美人,如此泛泛地观望,能有什么乐趣?”
看在这些人里有李琮的分上,李珣才答应了。
自出了城门之后,这十余名青年人便都放了缰绳,在雪地上驰骋起来。昨夜好大的雪,城门之外,本是一片原野,此时放眼望去,一片银白,偶有灰兔雀鸟,在雪地上一闪而逝,别有一番滋味。
人来找?除了皇帝,谁还会找国师?自己有什么本事,可以代替国师行事?难道是今天耍的那些戏法?
也因此,对一些所谓的“小道消息”,他是绝对拉不下脸去打听的。
李珣恍然大悟。不错,京城确实有这个习俗,原来这些王公子弟心里,还打着这个主意。只是,为什么要把他拉来呢?
这事情乃是李信等人已经知道的,前后联想,又有事实左证,其情其景,虽不说而自明,比起那哭天抹泪,讨人同情的法子,却是要强过太多。
站直了身子的李珣,比李琮要高了整整一个头,在山上锻炼出来的强健体魄,也比一直在王府吟风弄月的小孩子要强得多;只是一身素淡的道装打扮,毕竟比不上小世子的雍容华贵,但却多了几分清逸。
听到这客气而谨慎的称呼,李珣心中一抽,几乎想立刻起身离去。
拉着道士看女人,莫不是要批生辰八字?
这些王公子弟,哪个不是胆大包天?往往都是尖啸而过,以惊吓或吸引车中美人儿为乐。若能吸引出一两位好奇心重的可人儿,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面对这从未经历的局面,李珣在请示阴散人不得之后,略加沉吟,便有一番令所有人为之一震的手段──短短几日,整个京城官场,都知道了那个少年道士,原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不错,在通玄界,他李珣不过是个刚刚入门的弟子,较之那些高手宗师,差得不只一星半点,被别人呼来使去,也算正常。
李信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稍稍一转,便不再动弹,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半点端倪;李琮的修养略微逊色些,一双眼睛总是在“哥哥”身上打转,透出些评析估量之意。
当然,这不会是全本,但仅仅是这一点点的东西,也不应该被血散人像扔垃圾一样送给他啊!
李琮顺势道:“今日却是祭河神的日子,京城里那些闺中小姐,如花美眷,可都是要到太康河边去应景许愿的。平日里,她们深处闺中,难得一见,也只有这几个日子,才能让大伙开开眼了!”
后面陆泰大笑:“李道长不知详情,我们在这里,不是看美人儿,而是找美人儿!”
笑声中,又有人道:“京师各臣工家中,车马都有不同。所谓郎骑青骢马,妾乘油碧车。这以车马观人,也是一门学问!”
一席话下来,李信已是瞿然动容,待李珣将小时旧事,择一二细节说出,并丝毫不差的时候,李信已经长叹着抓紧了李珣的臂膀:“珣儿!你果然是珣儿!”
荒唐,果然荒唐!
说李珣不紧张,那是瞎话,但这么多场遭遇下来,平常说话的能力也还是有的,他先向两人行礼问安,这才道:“师父、师叔有什么吩咐?”
李珣放眼望去,只见数里外,有一处高地,倒真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很可惜,现在这小小条件,他却得不到!
话音猛然截断,李珣转过头去,正看到李琮──这位比他小两岁,却已是王府世子的少年,正将眼神停在自己的肩膀处,此时李信的手掌还搁在上面。
不知不觉间,他对待别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保持适度的矜持,也是一种必要。
“还有那个青色顶盖的,乃是刘相爷家的,家中几位小姐,却是……咳,有些平常……”
是啊,便是李信,也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两个人的目光全都落到李珣身上。
李珣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闻言便是一急,抬头正想说话,却被阴散人一个淡淡的眼神给镇住,只好垂首应是。
种种顾忌加上来,也亏他还能说得条理通顺,前后照应。
当然,最“精采”的那部分,是一定要抹去的,时间问题也要合理些,而对一些敏感的,不能说得太明白的部分,他仍是师春秋之法,想来父亲兄弟都是聪明人,那所谓一字寓褒贬的妙处,也应当明白才是。
这一说,比讲自己的经历还要多费了些时间,而李信也在其中经常插话打断,问些问题,这样便使时间拖得更长。
李珣心中莫名一热,这热量催动他的身体猛地站了起来,让一边的李信为之一惊。
从这边看去,已有几批来得更早的人,在江边摆开香案,垂首祷祝。
一边是青春苦短,另一边,却是仙道漫漫……井蛙怎知瀚海,夏虫岂能语冰?
距离有五步远,血散人负手而立,正冷冷地盯着他,血红的眼珠让人看了心里发慌。
还好,今天有李琮随行,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是挑眉通眼之人,很快找了个间隙,策马到李珣身边笑道:“李道长今日要给些情面,咱们这些人,除了去赏雪景,也要去赏人景的!”
众人马快,只一会的工夫,便驰上这天然生成的土坡,有几个自恃马术精良,还示威般在土坡尽头走了一个来回,赢来了些凑趣的喝采声。
略一计较,他便根据自己的经验,还有在山上听到的种种传闻,以一种可以让正常人接受的方式,描述两位散人的性格和平日的行径。
疾驰中,有一个叫陆泰的,乃是世袭的侯爵,一向随意惯了,见这景致,便放声笑道:“可惜没带弓箭,否则在这里猎上几只兔子獐鹿,岂不甚好?”
刚刚,就是这把拂尘在刷响。
李信的态度让李珣都有些呆了,更何况是李琮?虽然他也是李信一手培养出来的精英人才,但要他相信,一个看上去神秘兮兮的道士,是他至亲的哥哥,却仍需要一个艰难的过程。
他脚下极快,眨眼前便把后面跟出来的李信两人甩了几十步出去。一路奔到假山下面,便看到阴散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臂弯里把着拂尘,上面晶莹的细丝还在微微晃动。
这时候该哭了吧……李珣本来是想挤出几滴眼泪来的,却忽然发现,这种举动,在这种情形,似乎有些困难。
那些逍遥自在,飞天遨游的修士,在悠悠碧空之下,俯瞰世间众生灵之际,是不是也如这般想法?
让井蛙去想象大海的辽阔,或可称之为狂想;而让巨鲲去考虑井蛙的生活,那又何尝不谓荒唐?
这些念头,在李珣脑中闪电般一掠而过,便又平复下来。他呼出一口浊气,站了起来──他不想在弟弟跟前失了这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