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散人

来了两盏灯笼，黯淡的光线透过院墙上镂空的间隙，向园内洒下了点点斑驳陆离的光影。

    李珣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去，却被阴散人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听到阴散人笑道：“你也算是聪明绝顶，却怎么连自己身上的宝贝，也不懂得用法？”

    话才说完，李珣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声低低的冷笑响了起来，诡秘低回，彷佛从他心底深处升起，随着血液蔓延到全身。

    只是，血散人却不再理他，而是转向阴散人道：“阴美人玉趾驾临，当真是蓬荜生辉，怎样，进去喝上一杯？”

    在通玄界，三散人名号是同样的响亮，实力也相差无几，便是心中算计，也是差不多的。

    李信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步伐也不急不缓，始终如一，走到距二人三步远处，这才招呼了一声：“国师安好！”

    李珣耳中响起了一声笑，粗豪而狞厉：“好小子，有种！”

    旁边响起了“啪啪”的击掌声，却是阴散人轻轻拍击手掌：“能在钟隐、清溟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四法三诀之一……韦不凡，你收了个好徒弟啊！我这做师叔的，亦与有荣焉！”

    而此时他再看李信，已不是刚刚的无奈，而多了一点隐隐的尖刺：“王爷，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担心的！”

    为了以防万一，他启动体内真息，在这些兵士未能察觉的情况下，凭空出指，在地上画了几道纹路，将自己包围在其中。

    珠光下，阴散人的芙蓉娇靥彷佛要发出光来，美丽不可方物。

    血散人眼中凶光一闪，脸上横肉微一抽搐，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团狰狞的笑脸：“哪里，修身养性罢了……杀人也总有杀倦的时候，便是你，在床上滚个一年半载，怕也要嫌腻了吧！”

    血散人呵呵一笑，竟也不否认，看着李珣，便如一个屠夫看着案板待宰的猪牛一般，只想着在哪儿下刀了。

    阴散人微笑着回过头来：“喏，他知道你来了呢！”

    阴散人再不多言，手上拂尘一摆，继续前行，李珣慌忙跟上。

    就是这么一耽搁，王府内院总算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有一行人提着灯，从一边的侧廊处转出来，和两人打个了对眼。

    李珣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着李信自信满满的模样，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暗叹了一口气，体内真息涌动，终于还是催动了地上的符纹禁制。

    穿过一个圆拱门，目的地已然在望。李珣纷乱的心情，也从这里开始平复下来，随即又被即将到来的威胁给压沉了下去。

    阴散人就像是到自己家一样，拂尘一摆，踏门而入。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李珣站在她身后，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过于激烈的跳动，迅速地消耗着他的精力，再这么站下去，说不定一会连逃命的力气，也要被挤得一乾二净。

    一时间，书房内只听到轻轻的纸页摩擦声，这细微的声音，便如同千百只小虫，在李珣心中蠕动着。

    两位散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这比千百个剜肉的小刀还要厉害。李珣连续吸气吐气，直到可以正常呼吸的时候，才勉力开口：“师……师父！”

    李珣看得明白，而他更清楚，这实际上应是个送死的理由才对。

    “招呼？”

    他感觉到，李信正用颇为惊讶的眼神看他，而眼神竟也能传给他一些热量。

    “罢了，随我来。”

    “起来吧。”阴散人的语气懒散，真的听不出半丝火气──刚刚她搧出那记耳光之前，也是这个样子。

    李信眼中的惊讶更深了，李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这一刹那，花园里吹过了一丝凉风──一连串的弓弦绷断声，就像是个拙劣琴师的演奏，夹杂着几个军士的惨呼，还有利箭坠落的微响，诡异又滑稽。

    等李珣再次回到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书房内却被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明珠，照得如白日一般。

    四面高处，也有一队弓箭手占据。整个园子里，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

    而血散人又是嗓子极大的人，这声音别说是这个园子，便是整个王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相比于称呼林阁，这一声唤，便是再违心不过了，只是血散人也不在乎。

    阴散人浅笑回应：“清茶即可，我现在可真的是在换口味了呢！”

    血散人再不管他，视线转向阴散人，再一示意，两人便转入假山后面去了。

    而这些并不算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是这一双双惊讶、恐惧、迷乱的眼神，这数百道目光交织而成的大网，每一条网线，都连接着他最敏感的神经，每一次的颤动，都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感！

    李珣忙不迭地摇头。血散人笑容里嘲讽之意十足：“那便是了，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食言，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李珣心中惊惧，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直到庭院中，才勉强鼓起勇气问道：“师叔，我们这是去哪儿？”

    有个不长眼的侍卫刚想出手拦着她，却在她轻瞥过去的目光下，手脚发僵，差点就此死了过去。

    此时，在他眼中，只有一山，一人，一天地。

    但他终究非常人可比，眨眼的工夫便将怒气给压了下来，只是话音转冷：“哦？王府里竟有国师的旧友？本王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国师却也不必亲自寻访，只需到厅中小坐，且将贵友的名讳告知，本王派人请他过来！”

    像是堕入了噩梦里，李珣艰难地抬起头来，听着脖颈的骨头“咯咯”作响，然后，他再次看到了那一双血红的、燃烧着血光的眸子──血散人！

    就在他眼前，一位姿容毫不逊色，却又风韵迥异的佳人，正用兴致深厚的眼神，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

    阴散人虽未回头，但嗔怪的语气竟有些亲昵，李珣愕然看着她，却见她仰头看天，轻轻地道了一声：“好布置，好手段。”

    是要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吧？

    他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正用一种俯视的眼神观察这些俗人，他甚至可以用还略显生涩的手指，轻轻地在这些人脖子上一抹……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自寻死路！

    后一句时，话音转厉，听得李珣抬不起头来。

    她表面上从容不迫，速度却是极快，后面一个还算机伶的门房追了过来，但却是越追越远。

    阴散人的手指点了点他胸口处的玉辟邪，悠悠地道：“玉辟邪、玉辟邪，万邪辟易，百魔不伤！有这块玉在身，除非那人真舍得百年苦修，承担那反噬之苦，拼了命杀你！但你觉得，他会吗？”

    李珣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明白，阴散人从未把他当成一个可以正视的人物；李珣之于阴散人，便等于猫狗之于主人，养着好玩，不养，也不过如此罢了。

    外面沉默了下来，随后前方的军士露出了仅容两人并行的一条通路，李信从中稳步走来，在距李珣二十步外停下，再度开口，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在车马代步的背景下，两个徒步行走的道士本就扎眼，又因为阴散人出众的仪容，很快就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阴散人笑意倏盛，这璨然耀眼的笑容，便如同千百朵鲜花怒放，妩媚多姿，不可方物，便是李信，也呆了一呆。

    李信便是有再好的修养，听得此话后，也忍不住微微色变。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对方绝不是以幻术，甚至以美色惑君的骗子，即便真不是她所自称的活神仙，也是具有极强力量的妖道！

    这话可就重了，福王府里，当然是以福王为大，这一句话，却将李信晾在了一边，还包含着“别来烦我”之类的意思，极不尊重。

    李珣不敢看她，低着头将写出来的“供辞”放在书案上，不待阴散人说话，便又跪了下去。

    此时，阴散人甩动拂尘，在空气中“唰”的一声响，接着，便向前走去。

    李信不是傻子，眼前这小道士对自己奇特的态度，还有阴散人似随意似暗示的话，还有从花园里飘出来那一星半点的残音，都让李信想到了一个可能──如果除去理性，纯凭直觉的话，李信几乎就已认定了这可能的真实性。然而，一旦掺入理智，这事情就复杂了！

    他还想再说，阴散人忽地俯下身来，揪住了他的领子。此时，两人的脸相距不过数分，吐息可闻。

    他大叫一声，猛地清醒过来！

    她站起身，径直走出屋外。

    他皱起眉头，却看到一直跟在阴散人身后那个姓李的小道士，并未及时跟上，却还在看他，眼中神色颇为古怪。他心中一动，笑道：“李道兄，国师看的什么人？”

    但面对自己的父亲，他还能说些什么？现在也只能乞求，阴散人真的是大人大量，不与李信计较吧！

    李珣环目四顾，他现在手无寸铁，心中还真有些紧张。只不过，这种紧张与面对血散人时候的恐惧，是完全不同的。

    终于，他看到阴散人动了一动，宽大的袍袂掀起了一丝微风，便让这个书房之内温度陡降。

    两个下人同时低呼一声，李珣可以感觉到，身后李信心脏的跳动，也在一刹那间，失去了惯有的节奏。

    他身为王爷之尊，今生见过的高手也算不少，但也从未听说过，有能手脚不动，便将数十步外的弓弦割断的功夫──这怕是已脱离了功夫的范畴了吧！

    此时，他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有了这种认识，再仔细看去，天空彷佛是被一波波血红色的波浪冲刷着，六识所感，尽是血腥杀戮的气息，望之心寒。

    阴散人并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微微而笑：“那福王府，我去不得吗？”

    蓦然间，他有点明白阴散人那句“你心里还算不上一个修真人”这句话的意思。

    本来还井然有序的车流，立时混乱了起来，当今皇帝身边的活神仙，哪个官员敢轻视，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十多名高官大臣停车下轿和阴散人招呼。

    一声清吟，一切的景象在刹那间破碎，化成千百块碎片，四溅飞射，终归于无。

    他的心跳开始平稳下来，接着，他微侧身子，向着李信道：“王爷，为安全起见，请到前院去吧！”

    全场寂静──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正发愣的时候，后面甲戈撞击之声忽地清晰起来，他回过头去，正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披甲卫士，正手举火把，穿过拱门，向这边包抄过来，数十个火把将这园子照得如白日一般。

    此时，李信扬声开口：“李道长，你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那个在我园子里的人，与国师有什么关系？本王不记得有收容这个人物，不告而入，非奸即盗，本王要一个解释！”

    他连赞这么几声，却是李珣无法承受之重，只听得他胆战心惊。

    这时候，李信终于明白，他给阴散人的定位，已经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阴散人也看了李珣一眼，脸上笑意不变：“韦杀星的臭嘴，怕是比‘血魔化心大法’还要麻烦。得了吧！这是你弟子，我给你送来了，却还要吃这么一顿排头，便是熟人也没有这个道理！”

    那一迭纸，阴散人从头到尾看了足有四五遍，看完之后，又闭上眼睛，细细思量，已经是半个多时辰没有动静了。

    像阴散人这般的人物，何曾将人间界的权势与武力放在心上。便如人观虫蚁，分明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又何必在乎？

    阴散人正在翻看那一迭供辞，李珣生怕写不详细，又会被教训，几乎将他与血散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全写了上去，亏他记忆力惊人，否则未必会如此详实。

    阴散人停了下来，就站在拱门这边，远远眺望。

    他也是聪颖过人之辈，此时哪还不明白两散人的意思，心中虽是奇怪，却仍生出了些感激之意。

    他也是极其果决的人物，既然有台阶可下，自然立刻放手。

    就是这一阵风的工夫，周围高处数十张强弓，弓弦齐齐自中间断裂！这人世间最可怕的杀人利器，顷刻变成了一堆废品。

    难道福王府的空气，比外面来得浓稠吗？

    李信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道士，也敢这么对他，心中又是一怒，脸上只是冷笑。

    他才不在乎什么灵犀诀还是灵马诀，对李珣他要杀便杀，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顾忌一边的阴散人。

    “李道长，你初到京城，不明事理，我也不愿与你计较，今日本王要拿那不告而入的奸盗，但刀剑无眼，怕是玉石俱碎，你若聪明，当知道该如何行事！”

    李珣看着不对头，便找了个空档，低声问道：“师叔，我们要怎么去啊？”

    李珣想不到李信竟会对他说话，心中一紧，差点脱口叫出声“爹”来。万幸及时打住，却再也不敢停留，只是摇了摇头，趋步跟在阴散人后面。

    “这个……李道长，夜深风寒，不如与我到房中喝杯热茶如何？”

    阴散人拱手还礼，看上去比对隆庆还要多了一分敬意：“王爷身体康健，也是好得很啊！”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迈出。李信再没有动，而在更远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甲戈撞击声也隐隐传来。

    脑中昏昏沉沉地想着，却没看到前面的阴散人蓦地停下了脚步，李珣失魂落魄地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