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曲径

;   最难得的是，在丛生的枝干和垂地根茎包围下，粗大的榕树主干依旧浑然一体，显得分外厚重。不像大多数古木那样，主干已经空心或分叉。

    不过，李珣之前的疑惑再度浮现出来，将自家的侄女炼成丹药确实耸人听闻，不过，由阴散人做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也未尝不可对人言，何以秦婉如竟爱惜羽毛到这种地步了？

    “咦？那个闯入坐忘峰的血魔，不是你吗？”秦婉如显然是听到了风声，信息还颇为准确。

    在十执议中，此人和损益天君是最为低调的两个，修为却稳压冰妖娘、甲道人等人一头，算是仅次于七妖、玉散人的第二层级。只是由于性格、人脉等原因，平时不大说话，也很少介入盟会的战略决策。

    秦婉如面沉如水，也不响应，只是用宗门独有的暗号联系手下，希望组织起第二波绞杀攻势。

    “今日多亏有师弟在此，否则被那贱婢逃走，又是好大一桩麻烦。”

    就在他眼前，一根柔枝从树冠上缓缓垂下，上面还点缀着三五片新叶，绿莹莹的十分耐看。水蝶兰腾出一只手轻轻拈在树梢处，回眸看来，眼角唇边，分明就是狡黠的笑容。

    “多谢师弟挂念，还说得过去。”秦婉如亦浮上半空，俏脸上绽开笑靥，那是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身上的千斤重担一朝卸下，便连宗主威仪也在笑容里融化掉了。

    水蝶兰才不管他想什么，指挥他落下云头，停在一个地势偏低的山坳里。

    “言重了。”李珣并没有虚伪地客气两句，略一欠身，算是送客。

    老气横秋地说完，宿主哈哈一笑，弯腰将吴姬提起来，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转眼与秦婉如擦肩而过。大气中响起微微的震颤声，周边元气的波动越发剧烈，巨大的压力也一直锁定在宿主身上。

    他将那元神残片收回来，心里则在回忆雾隐轩中有没有水蝶兰所说的法宝。其实他也不怎么着急，反正阴散人被他控制在手中，就算秦婉如发现了又怎样？

    笑声初时低不可闻，与后方密林间的风吹枝叶声混杂在一起，可转眼便扩展开来，深厚的震波直打进周围修士的胸腔内，让他们的内脏也随之颤鸣。

    李珣想了一万种进入曲径通幽的方式，却没想到竟然如此粗暴。以他近乎不死不灭的魔躯法体，竟然也在这天地旋动的感觉中晕眩起来。

    也许有些名不副实，可相较于曲曲折折的小家子气，李珣倒更喜欢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色。

    然而，妖孽却不给她从容布置的机会。笑声一变，由浑厚突转高亢，似是从千尺深谷一跃而上，直抵青天云层，剧烈的转换间，似有一股直透灵魂的力量，撼动元神，使之不安其位，一时间，周边一阵哗然。

    “怎么样？”水蝶兰仍在树下，笑吟吟地说话，“这是青老以自成天地外化而成的空间，比不得雾隐轩，你可莫要嫌小。”

    终于，水蝶兰停了下来，就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之前，闭目调息。

    “师弟说的是，我只是没想到这贱牌竟勾结外人，还扯上了散修盟会，才让事情不可收拾。多亏了师弟帮忙……嗯，离魂和尚，他真的来了！”

    李珣闻声回头，恰见到一个粗壮的光头，身上松松垮垮罩着一件灰衲，分开散修群，站在了前面。稍停，光头沉声说话，声音宏亮，却不像之前夺舍时那么张扬：“百鬼道人，上前说话。”

    水蝶兰想了想，摇头道：“没有看到，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闭关疗伤，便是她们之间有联系，我也不知道。再说，这种事情，你直接问阴重华便好了吧，她还能瞒着你不成？”

    所以，离魂和尚很是唯唯诺诺地应声，侧身向宫侍解释百鬼如何击杀了吴姬，又如何暗算了他，任务因此失败云云。

    话至中途，她突然改口，语气也再转强硬。

    “贵客临门，可好么？”

    秦婉如也被眼前妖异的景象震住了，她秀丽的眉毛蹙起，半晌方迟疑道：“离……何方妖孽！”

    他早知道水蝶兰跟了过来，在高空看热闹，此时只是撇了撇嘴，道了声：“哪里。”

    而在他高飞的身体周围，还缭绕着点点飞灰。

    叫声未落，平地风起，吹动眼前这棵榕树枝条，哗哗作响。

    宿主僵硬的脸上缺乏表情，语气却还算生动：“秦宗主好辣手，本盟的熊奇熊执事与贵宗无冤无仇，怎么就被斩杀在此？”

    “能大到哪里去？”水蝶兰的心情很好，免费送他一个白眼，“方圆千里也不小了，青老喜静不喜动，而且，地方要是再大些，他哪照顾得过来？”

    和尚已经在后悔了，刚才这句话，根本就是愚蠢到顶。非但自取其辱，还弄得现在下不来台，虽未回头，他也感觉得到，背后的手下们越来越古怪的眼神和态度。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飞起来就不看路了吧？”

    这里距东海之滨不远，偶尔一阵强风，鼻尖就能嗅到淡淡的海腥味儿。

    或者，那丹药有什么特异之处，唔，也许……

    李珣知道她也只是嘴上说说。便笑着摇头：“有备无患而已。”

    二人在这里言笑晏晏，无疑就是狠抽离魂和尚的耳光。

    李珣皱紧了眉头，青吟的影子突地便从脑海里跳出来。他没有正面响应，只想从秦婉如这里知道此界传言的具体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秦婉如身为一宗之主，也不好再故作姿态。不过立刻改口也不符她的身分，故而她只是冷眼盯着宿主，一言不发。

    宿主震惊于对这个就藏身在自己旁边的人物竟毫无所觉，本能地一个激灵，不愿另生事端，刚想绕开，胸前一紧，已被李珣劈手抓住了衣襟。

    “一会儿我问问……”李珣嘴上说着，招呼水蝶兰登上云彩，再度向东面飞去。感觉着飞出数百里外，他伸出左臂，在水蝶兰疑惑的眼神下，晃了晃紧握的拳头：“你有没有拷问修士元神的法子？”

    只是，人头的笑声很快将她的声音压下。在越发宏大的音波里，蜷曲在地上的人体缓缓站起来，摇摇摆摆的，脸上甚至还保持着嘶叫时肌肉扭曲的模样。

    宫侍神色安定，也不纠缠，再施一礼，很干脆地告辞。

    只是，无论怎么做作，都摆脱不了灰溜溜的味道。

    李珣微笑着摊开手，掌心处一团轻纱似的红芒慢慢滚动，而其中央则有一层极淡的雾气，不停地组合变换形状，一时半会儿，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人是离魂和尚的记名弟子，被师父上身也不是第一回，并不怎么惊讶，与离魂和尚稍做交流，便明白了是怎么一问事，当下底气更足，连身上的重伤都无所谓了。

    “况且，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东南林海这边，结局未定吧……”

    最后四个字，是传音传过来的。李珣微微一怔：“怎么了？”

    李珣不紧不慢地转身，遥遥盯着那妖僧，正要有所动作，心中却忽有所感。视线往边上一瞥，他冷笑了起来。

    代替巨木群落的，是一片不算宽广的水域。

    正估计此树的年岁，水蝶兰那边的变化，还是让李珣瞪大了眼。

    论在通玄界的身份地位，此刻的李珣并不比曾经的阴散人差到哪里去。

    秦婉如粉面结霜，森然道：“何来了结一说？离魂和尚，既然你也知道身分，便放下吴姬，莫要干涉本宗内务，散修盟会去管散修便是，手臂不要伸得太长。”

    李珣嗯了一声，却没有正面响应。

    几乎与笑声同步，散修群侧方，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来：“离魂大师，众执议通过的命令，可不是旁生枝竹！”

    暗处的李珣低哼一声。离魂和尚是散修盟会的高层人物，十执议之一，在加入散修盟会前，就是此界有数的邪道高手。

    “怎么？”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他又奇进：“怎么不见青老？”

    说着，她又不满道：“人心莫测，私心杂念谁都有，要是都像你这样，眼里容不进半点儿沙子，还有别人的活路没？”

    宫侍对这些均了然于心，并不过多发挥，只淡淡说话：“此事乃突生变故，怨不得大师。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便撤了吧。”

    “要是你能禁锢元婴，甚至是剥离一个较完整的元神，我有成百上千种法子让她把知道的东西全给吐出来。可现在这半死不活、风吹就散的样子，怎么也要一些镇魂安神的法宝来配合吧？”

    就像是一次最平常不过的口角，李珣扮演的二愣子也相当出色，然而只有被揪住的宿主，才能在近距离下看清李珣眼中妖异流动的血光。

    只这一手，恐怕便不比钟隐差到哪里去。

    李珣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见散修群原本不可一世的气势，以几可目见的幅度向下掉落，他嘿嘿一笑，径自转身，和秦婉如打招呼：“秦师姐，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啧，和老情人依依不舍呢？”水蝶兰突然的发声，却没吓到李珣。

    “宗主说，先生入主雾隐轩，那东南林海便可算是先生的产业，敝盟不告而入，确是失礼。只是情势逼人，不得不在此了结一些事情，还要请先生见谅。”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再无事端，李珣和水蝶兰一路急赶，终于在第二天正午时分到达目的地。

    随着距离接近，宿主背后的人头又开始蠕动，却是渐渐平复下去。看起来，这种暂时夺舍的法门损耗亦是不小，而且从渐渐明晰的气机连结上看，和尚的本体恐怕就在刚刚来到的诸修士之中，此时大局已定，便收功了。

    李珣看着她的背影，明白自己拒绝了古音又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示好和招揽的诚意──如果，这真算是诚意的话。

    李珣先是惊讶，但很快就醒悟过来。

    秦婉如笑意微微，里面有些别样的意味：“这几日有人说，灵竹被百鬼化身的血魔斩杀在北齐山脉深处，尸骨无存。消息传得活灵活现，明心剑宗甚至派了得力的修士去查探呢。”

    秦婉如最终还是没有做出动手的决断，离魂和尚寄生的宿主咯咯笑着，慢慢腾空，向赶来的大部队靠近。

    “莫不是秦宗主认为，熊奇掉了脑袋，便死无对证了？怎么本盟几天前收到的消息，是他要引荐一名脱离贵宗的散修进入四方接引任职？”

    具备离魂荡魄之功的音波，瞬间与李珣体内的魔气搅在一起。

    滞后片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些灰烬的来历──右肋下夹着的吴姬，已经形神俱灭，除了渐渐周围这点儿残灰，再没有半丝痕迹。

    秦婉如知道他是故意晾着那和尚，便莞尔一笑，很是配合地响应：“在抢回娘亲的那一刻起，便将他们得罪透了。可只有师尊在，古音如何都要有所忌惮。”

    言罢，他一拂袖，就是不愿再谈的表示了。

    在这种心态下，他的速度又提升少许，眼见就要与己方接上头，左肩一痛，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力道不大，却也把他震歪了身子。扭头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他为之愕然。

    那风过枝叶的微响，轻重有节，若过滤掉里面沙沙的杂音，起落中不正是一句最平常的问候吗？

    “秦宗主是不愿善罢罢休了？熊奇已死，本盟要得知其中详情，吴姬此人不可或缺，今日老衲便要带她离去，细细询问。若事情真如秦宗主所说，本盟再将她交由贵宗处置……哦，秦宗主，不打算说理了么？”

    据李珣的了解，离魂和尚修行的“弥勒转生法”可以使元神出窍，神游万里，亦能暂时分出一部分神通，寄生于他人身上，平时不显，关键时刻能够暂时夺舍控制，传说中甚至有“身外化身”的效果。

    这株榕树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岁月，正所谓独木成林，庞大的树冠及各个方位或横生或垂地的枝干，几乎笼罩了近亩方圆，其间枝叶错杂，意态横生，当得上壮观二字。

    当然，天地并非真的在打转，而是充斥天地间的巨量元气，在那瞬间阴阳倒颠，相对平衡的状态被一举打破，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漩流，且与他体内真息冲突、共鸣，最终反应到肉身感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