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位美人儿宗主心里的矛盾,已经清晰地摆在脸上,可想而知她心中的挣扎是多么强烈。
宿主话锋陡转,目光向四面一扫,将阴阳宗变动中的布置看出了大半,他夷然不惧,只是笑道:“老衲佩服秦宗士的胆气,却不免要提醒一声,意气之争,对贵宗全无好处,作为一宗之主,务必要细细思量。”
李珣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不过,就算她下一刻直接穿进大树的主干,并说这里就是入口,李珣也不会吃惊了。
这里是一片湿地,也就是此界传闻中的曲径通幽。
主事的不开口,这些打下手的如何能越俎代庖?
初时的疑惑过后,李珣稍一静心,便感觉到水蝶兰周身气机变动频繁,差不多是一瞬百变。就这么走出一里多路,水蝶兰至少变化了近万次,让李珣眼花缭乱之余,也越发地胡涂,这算是幻术基础表演么?
这种情势下,李珣哪能任由他揉捏?根本就是不理不睬,径自与秦婉如说话:“师姐这回也算是把散修盟会得罪了,后面可有应对之法?”
“离魂散魄,神游万里,他是离魂和尚,散修盟会的离魂和尚!”
李珣正琢磨其中的微妙处,却见宫侍并未离去,反而向这边飘过来。最终停在数丈外。遥施一礼:“百鬼先生,婢子代我家宗主向您赔个不是。”
而水蝶兰之前那一串举动,应该就是以特殊的方式与青帝遗老联络。这个独立的空间只能从内部打开,若主人不愿意,便是天皇老子也进不来,怪不得此界只传曲径通幽之名,却连大概的方位都找不到……
唯一的相关概念,就是这个即将见到的大妖魔,是此界资历最老、修行时间最长的前辈,通玄诸宗的开派祖师在他面前,也是不足道的小毛头。
照这妖僧传说中的性情,早该上来生死相见,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莫说和尚如今有伤在身,便是神完气足,面对能够与青鸾激战又全身而退的血魔,他又能有几分把握?
下一刻,天旋地转。
“熊奇执事在本盟也是有身分的人,容不得秦宗土信口诬蔑。若是宗主以为人死灯灭,一了百了,却也想得岔了。”
“怎么,有问题?”水蝶兰明知故问。
“传言明心剑宗某个身份极高的长老叛宗而出,和血魔一起抢走了钟隐遗世的斩空宝剑,些时明心剑宗正全力封锁消息,几个长老差不多是轮流出来辟谣,却更显得欲盖弥彰。至少可以肯定,斩空神剑确确实实是丢了!此外,还有个消息,与你有关……”
那是千百道剑光破空声的混杂交融,北方天际,流光连闪,大群剑光接连而至。
“哪里的话,真是好地方!”李珣真心实意地赞叹一声。同样是自成天地的神通,雾隐轩靠的是禁法,而青帝遗老则完全凭借自己的修为。
李珣平平淡淡讲来,却自有一番森严气度,显然绝非只是说说而已。
阴森森的话音直透进宿主心底,几乎把五脏六腑全数冻结。然而与这感觉相背离,他右肋及腋下,像是被烧红的铁水泼到,灼痛伴着焦糊的味道,瞬间打垮了他的感官承受极限。
晕眩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李珣很快就恢复正常。
李珣略估计一下此地到海边的距离,奇道:“曲径通幽也不大啊。”
“无妨,若他真不知机,逃得今日,也逃不过明朝,东南林海便是他的葬身之地。”
周边遮云蔽日的巨木群落不见了大半,眼前还是那株老榕树,枝叶垂根的位置都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李珣感觉得出来,它已经明显不同了。
“且敝盟成员良莠不齐,纵然尽力约束,恐怕也有所疏漏,若是他日不小心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高抬贵手,只略施薄惩,教训一下便是。”
秦婉如再一回礼,便携林中的手下向南飞去。感觉上行色匆匆,日程确实紧张得很。
这正是和尚求之不得的。当然,某些姿态还是要做。带着几分不甘,恶狠狠投来个眼神,继而破衲一卷,当先离去。
李珣无奈地道:“击杀她之前,我以攫灵法锁住了她的元神,不过这种手段我也是第一次用,没有把握好,用力重了些。”
他第一时间抬眼去看,却被突然放亮的天光映得微眯眼睛。等他再把眼睁开,眼前的景象让他忍不住深吸口气,沁入心肺的,是轻淡的水气,揉和着若有若无的青草微香。
对他而言,狐假虎威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接近地面,李珣才发觉,这里的树木相当巨型,粗可十围的大树在这里随处可见,林木高可参天,深绿的树冠连接成片,几乎完全遮挡了天光,酷暑的威力登时被砍掉大半。
大剌剌地现身出来,李珣抱臂斜睨,不带个正眼看人的模样。
不过,他还发现,秦婉如对阴散人的依赖不是一般的严重。只是不晓得若她知道阴散人的真实境况,还能笑得出来吗?
她垂下眼帘,不想让心中的情绪流露太多,便主动变更话题:“你最近有没有回去……明心剑宗?”
眼前这个背后长脑袋的怪物,当然不是离魂和尚的真身。
秦婉如在旁惊叹一声:“古音对师弟很是看重呢。”
调息的时间有点儿长,李珣闲来无事,便开始打量眼前的巨木。
你倒是看得开!李珣心中嘟哝一声,明白秦婉如此时正是标准的旁观者心态,想看散修盟会与正道九宗、西联这一场可能改天换地的碰撞结果,再对症下药,这也是阴阳宗这样的中小宗门的处世之道。
这个念头只一闪,便被他压在心底最深处。
他开始惨叫,撕心裂肺的叫声里,后腰处挨了一记重腿,整个身子都被踹飞,直撞向更高处接应的队伍之前。
就在宿主中腿的刹那,停在半空中的散修中,有人低哼一声,尾音却是哑了。李珣准确地捕捉到了这极细微的声息,笑吟吟地扭过头去,最后却也没什么表示,仍然抱臂虚立半空,等着对方做出响应。
李珣看着她的身形去远,忽地一声长叹。
秦婉如闻言,心中便是一震,再看眼前男子,才恍然发觉,这个曾像恶狗一样匐伏在她身子上寻求慰藉的男子,不知不觉间已经蜕变为可以轻易主宰他人生死的绝顶人物。
秦婉如飞快地瞥去一眼,略有些担忧地道:“这妖僧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师弟折辱他太甚,日后恐怕会引出许多麻烦。”
“哪个?”
惊讶的人反倒是水蝶兰。正奇怪间,又听到李珣的低语:“我不在雾隐轩这段时间,秦婉如有没有向阴重华飞剑传讯之类的?”
“散修盟会的先头部队到了。”李珣非常清楚来者的身分,也有点儿替秦婉如难受。
“呃,是吗?”李珣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而这荒唐的感受也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他便开始奇怪,这种流言是如何兴起来的?总不会是某人的阴谋吧,可看起来又毫无意义。
李珣做恍然状,哦声之后,又很是迷惑地问她:“羽夫人已然与世长辞,这种事情,当断则断,若真不能解决干净,也就是那回事了。师叔向来不计毁誉,师姐也无需太在意才是。”
秦婉如闻言为之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直接向李珣告辞:“散修盟会南下,宗门正是多事之秋,我不能长时间在外,今日得承师弟的情分,当图后报。”
咦?照水蝶兰这么说,曲径通幽岂不是青帝遗老一人的私产?这个可与其余几大绝地的情况截然不同。
不过,他等来的,只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有心机却无忍性,怪不得他在十执议中沾不上半点儿发言权,古音将他吸纳进来,除了修为之外,更看重他这性子吧。”
“哪里,前些日子多亏师姐送来破魂梭,帮了我的大忙,今日只是投桃报李罢了。”李珣客客气气的,与之前对宿主的飞扬跋扈差别明显。客气话说完,他顺势一转,低声问道:“可是因为姬儿的事么?”秦婉如神色一黯,几可不见地点了点头。
不能怪他胡思乱想,毕竟青帝遗老的事迹离他太过遥远,以至于没有任何信息可供参考。
“古音的看重,不要也罢。”李珣感觉到秦婉如言语中微妙的情绪,也多说一句,以安其心,“与她站在一起,最后总没好下场的。”
这嗓音,李珣是听过的。辨音识人,再结合对方的生机脉动,他很快就确认,来者正是古音的亲信,妙化五侍之首的宫侍。
秦婉如没有半分退让,平声道:“他勾结本宗叛徒,窃探宗门机密,死有余辜。”
秦婉如很是知机,便将自己所知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此时,离魂和尚理智的底线终于被心中毒火冲得七零八落,刺耳的尖啸声从那边轰传过来:“狂徒!”
李珣听得笑起来:“古宗主把本人捧得太高了些。这样,宫夫人且转告古宗主,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比不过古宗主的大气,但求守园护宅而已。其余事项,不需在我这儿备案,真到了变故临头时,恩对恩、怨对怨,弄个分明便是!”
没有任何意外,燃血元息轰然反弹。李珣周边的温度陡然攀升,高温烧灼空气发出的劈剥杂音,仿佛是千百怨灵厮磨扭曲,以秦婉如的修为,也忍不住退后一段距离,以平复体内蠢蠢欲动的元气。
不过,水蝶兰只是稍怔,便明白过来:“这是那个吴姬的……”
不过,看眼睛便知此人已经神智全无,只是一具被人操控的傀儡罢了。
对面岸上,仍是一片林子。依稀可以看到更远处铺开的草甸,还有偶尔点缀的片片水光,几只水鸟飞起来,在半空中绕行一圈,远远飞走了。
“你也知道下手重了?”水蝶兰同样以无奈回应。
这具傀儡,在背后撼神震心的笑声里开口说了话:“秦宗主可是揣着明白装胡涂,刚刚已经要唤出老钠的法号,何必再冠上个妖孽的名头?”
虽是奴婢身分,可宫侍言辞中,对离魂和尚竟是毫不客气,与斥责无异。妖僧听了,偏偏暗吐一口长气,知道这个台阶,总算有人给铺下了。
眼前这人,大概就是离魂和尚挑选的宿主了。
宫侍衣饰华美,仪态端庄,话却谦卑得过分。李珣难得有些心中打鼓,脸上当然不显出来。只笑道:“古宗主太客气了……”
在对上这眼神的刹那,宿主便似是被蛇盯上的青蛙,整个身子都僵硬了。耳朵接收到来自李珣的警告:“以后再进别人家,记得先敲门!”
秦婉如缓缓转身,恰好对上宿主背后那颗妖异的头颅。那人头一直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两团幽蓝的光芒从中进射而出。光芒扫过,周围已在出手临界点上的阴阳宗修士不自主一窒,再想恢复合击状态时,天空中一股奇特的声音响了起来。
水蝶兰闻言一笑,蓦地扬声叫道:“青老,那小子和你打招呼呢!”
李珣扬起眉毛,他感觉得到在笑音扩散的瞬间,至少有五六个旁观的散修被震昏过去,而阴阳宗修士受到的冲击更大,在密林中埋伏的十八人,有一小半都控制不住真息运行,天罡雷煞的阵法,不攻自破。
碧绿的湖水环绕周边,将老榕树所在之地,围成一个小小沙洲。老榕树巨大的树冠边缘已经生在水上,旁边却有片片浮莲荷叶,从沙洲一直延伸到对岸。
李珣想着,也许应该用灵竹的身分回山一趟,或者……趁势做个了断?
“就是‘明心灵竹’啊。”
水蝶兰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自去抱起青鸾,领着李珣在巨木间穿行。
除了那个宿主被摔到队伍前,曾引发了微微的骚动之外,这几百个散修中,竟然没有一人出面应对。
这倒不是说他们真的不动如山,而是藏身其中的离魂和尚吃了个暗亏。被李珣借着宿主隔山打牛,一时间气血翻涌,根本喘不过气来。
照顾?李珣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一个慈悲为怀的老花农形象。
宿主挟着昏迷中的吴姬,已经远离了秦婉如的控制范围,其本身的意识也渐渐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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