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楼

吟将他打下云端、钟隐作画……可笑他将全副心力都放在了那幅承载青烟竹影剑诀的墨竹图上，却没想到，一切的一切，都纠结在前一幅平庸的画作上。

    事隔近百年，李珣竟然还能回忆起那幅画作的每个细节。

    李珣开始转圈，像一个焦躁的疯子，嘴边不停喃喃自语：“你出来，你出来！“响应他的，只有山林自生的微响。

    总体而言，镜中人的面色还算平静，然而上挑的眉峰以及略带血丝的眼睛却是凌厉阴骛，似要将镜面撕裂一般。

    明玑手中轻颤，嗡声震鸣中，她手中长剑光华跃动，却凝而不散，化做一道精芒，平平前刺。

    半空中，血光只一闪，便从滔滔血雾中穿出，明玑身形先退，再想阻挡已不可能，只能眼睁睁地看血魔从身侧抹过，迸发的气流几乎遮断她的呼吸。

    灵峰胜境，自成一界，不过，峰下连霞山脉的景致与此地也相差仿佛。李珣站在临渊台上，目光似乎能穿透下面深邃的云雾。

    李珣隐隐约约记得，在哪儿听说过这种法门。不过，他更倾向于别一种可能。

    李珣口中喃喃自语，心里却自有计较，估摸着飞行的距离，约下降千余里之后，身如飞龙，破雾而出。他眼神锋利，在高处一扫，十余里外，林中小湖竹舍便映入眼帘。

    随着时间的流逝，残余的气息越发微弱，而且有了明显的迷惑性变化，似乎前方那人感觉到了背后的威胁，做出回应。

    而在衣袖遮脸的刹那，他已经戴上了无颜甲。

    李珣发现，这是一件出奇诡异的事情。他自少时与青吟相见，心思全放在他处，竟然从未猜测过青吟的修为，当然，以他当时的水平，要准确评估青吟的道法修为，也有些强人所难。

    他心中一颤，全身肌肉方紧又松。

    明如直接和对方打了照面，虽未看清其脸容，感触也更深。她略显迟疑地开口：“那人……“说了半截，她忽地找不出形容的语汇，秀眉蹙起，侧过脸来看明玑的反应。

    没了杀意灌注，竹楼险险从崩溃的边缘回来，只是周边林间，竹叶已掉满一地。

    静夜里，冷冷水响穿过密林，隐约可闻。李珣随水声慢步而去，不一刻，便见到天上月华垂落，照射在高崖飞瀑之上，水色如银，飞琼溅玉，与下方水潭相激时，方又化入黑暗之中。

    李珣猛吃了一惊，这眼神太熟悉了，以至于险些让他脱口出声。

    可是，再看竹楼内潜沉的氛围，李珣又有些没底。他竟然无法穿透竹楼内的黑暗，把握到对方的位置，在他修成”血影妖身“之后，超卓的灵觉还是第一次失效。

    他不清楚心中的明悟来自何方，可伴之而生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茺谬和悲凉。

    他捕捉到了残留的气息，慢慢将其连接成一条完整的轨迹。从竹庐开始，一直延伸到他神念所不能及的远方。

    李珣可以肯定，窗内那人绝对已经知晓他的位置所在，那么，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

    任李珣修为如何精进，也不可能洞彻坐忘峰的一草一木。然而在浓郁的生机灵气的洪流中，偶尔掀起的独特波动，却能以神妙的方式回馈到他心里。

    李珣眼神凝定。

    至此，他心中已有定论，脸上却依然沉沉如水。

    所以，在那一刻，钟隐临时改换笔法，所以青吟最后连问也不问，只因为在两人之间，早有了难以言述的默契。针对某件事，某个交易，某个算计。

    看着月光下的景致，李珣倏乎间竟走了神，一缕缥缈的神思牵引着他的记忆，流向已经淡忘的角落。恍惚中，他看以了一只握笔的手，在素白的纸上勾勒出似曾相识的线条。

    峰顶无人，从钟隐的故居来看，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打理了。

    李珣登时恍然：“她从哪儿寻来一把通灵剑器？”

    只隔了三五息的时间，虚空中两道灼灼剑芒辟开黑暗，飞射而来，看势头正是朝小楼的方向。

    明玑身形停住，很明智地不再追击。她甩手放出传讯飞剑，向宗门示警，片刻之后，护山禁法便会威力全开，若是她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堵住其中一个。

    “你我心知肚明，以前应了你的，现在也不会变。”

    明玑飞身下去，伸手助她回气，就算是这样，明如还是花了好半晌才缓过气来。

    不知多少年前，青吟便如今夜这般，移灯窗前。她也一定知道，钟隐便站在这石崖之上，她就是要让自己的影子映现出来，给钟隐看个清楚。

    李珣心中“呸”了一声。

    李珣闭上眼睛，眉心微微跳动，周边充沛的生机灵气不仅是传导信息的介质，更是极大的滋补之物。

    疑惑和莫名的烦躁纠结在一起，搅乱了李珣清明的心境。

    祈碧的气息强度在此刻猛地高扬起来，随即便直线滑落，而另一股气息则再也遮掩不住。

    明玑正看着毁损的竹楼，如果花些力气，或可从周边的剑痕及气息残留中发现什么端倪。然而，此时的她却静不下心来。

    那幅布局不当的画作，恰恰相反如他此刻的心情，纷乱|交缠，又满溢了整个空间。

    “青吟……”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碾压撕扯，李珣感觉到自己心境混乱，长吸一口气，不再盯着窗上的人影，而将目光移到一侧的竹林中去。

    转了几十圈之后，如附骨之蛆的感觉非但丝毫未减，反而越发强烈。

    看她这神态，明如嗔了一声：“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明玑回眸，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向祈碧，对明如笑道：“你带这孩子下去吧，也请宗主坐镇止观峰，若有事，我立时飞讯传回。”见她情绪如常，明如稍稍放心，又道了声“小心”。

    他身体半旋，手足不动，纯凭牵引之力，便将迎面而来的剑气化消，偶尔漏过的剑气，星星点点，也难伤他分毫。只是他身形一动，血光相随，映照虚空。

    李珣站在门口，目光扫射，便是空中飘浮的尘埃也无法逃过他的一双眼睛。

    李珣心底陡生明悟，他终于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李珣面色如水，神念再度扫过，情况没有任何变化。

    明如知道她的心结，更明白劝阻不得，只能嘱咐道：“今日全无准备，不要出了禁法护持范围，而且，截不住便罢，万一截住了，也要及时飞讯，这边通门合力，把握就大得多。“明玑嗯了声，反手将背上宝剑解下。此剑长及四尺，剑鞘全无半点儿装饰，一色深黑，显得十分沉重。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了意义，只这暧间的工夫，双方的距离便拉近许多。临至竹楼上空，空中剑光一分，明玑直冲这边而来，而另一道剑光则敛势冲进竹楼。

    借此机会，李珣和青吟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左右分开，相背遁走，其行动之一致，仿佛有着天然的默契。

    钟隐是个极好的画师，他没有将眼前的情景具现出来，但笔锋转折间，却倾注了此时此刻，一切所应有的感触。

    “既然能活着出来，那你就是同意了！”两人利用李珣交流、谈判，而当时的小毛孩子却只当是仙师垂顾，得了莫大的机缘……李珣笑声渐歇，最终垂下头，呆看着下方飒飒作响的竹林。深重的寒意已经侵占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不过，混乱的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灵台渐转清明，也让他发觉了一个要命的事实。

    紧接着，房顶破开，一个青衣裳人影飞射而上，中途只一旋，竹楼上层便被凌厉的剑气绞成粉碎。

    青吟的修为，究竟深浅如何？

    李珣看得分明，明玑百忙中回眸叫了声：“七妹小心！”是明如。

    至精至纯的剑气如游丝一缕，穿透虚空，直逼李珣身前，而其威压，则弥散四方，阻绝血神劫指的侵袭，连攻带守，又是堂堂正正之姿，并不因杀意勃然而冲动。

    附近竹林，在血魔一击之下，毁了小半，山风吹动，卷来满天飞灰，其中夹杂的污浊气息，对明玑来说，就是最刺|激的毒药。

    明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驭剑直冲云霄，转眼不见了踪迹。

    李寻走到梳妆台前，伸手去拉下面的抽屉，眼见沾到手柄，目光忽然凝定。

    他的脸面还是百鬼的模样，眼下只是再加一层保险。

    月凉深夜里，竹青小楼中。

    血影妖身对生机灵气的渴求是如此贪婪，以至于阳光照射至周边，便自然扭曲，生成一片阴森暗影，恍若一层暗色调的披风，环扰周身。

    对此美景，李珣只若不见，来到竹庐前，毫不迟疑，排闼直入。随着门扉开启，耀眼的光亮瞬间充盈了整个厅堂。

    李寻可以看到，那人微弯下身子，将手中的灯盏放在临窗的桌台上，随着她的动作，披散的发丝像一层薄雾舒卷来回。然后，她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像一尊摆放已久的雕塑。

    他猛然转身，大步走出屋去。

    隔着疏竹月影，他的目光不可抑止地被牵引到小窗幽影之上。

    李珣用手扶额头。额头火热，掌心冰凉。

    明玑见此，身上杀意更盛，身剑合一，追袭上来：“血魔头，引颈受死！”

    李珣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这一切，可是很明显，钟隐和青吟之间的牵扯，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复杂、诡异。

    李珣喉间低嘶一声，重重踏前半步，行将打下去时，身子却是一顿，扭头去看峰下方向。

    李珣紧抿住嘴唇，努力压下心中的挫败感，强迫自己冷静。

    血影妖身的速度在此刻尽情展现。

    “明玑仙师？”一没想到来的竟是明玑，二没明白自己是哪儿露了破绽，李珣一时有些懵了，而此时，一缕铿锵剑吟划耳飞过，观其流向，正是从明玑那儿传来，且其发端，怕更在明玑移目之前。

    他眉心打结，目标近在眼前，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却突地跳了出来。

    从所立之处望去，窗内暗沉无光，深蓄其中的黑暗，似从窗口小小的缝隙中溢出来，侵吞竹林中的月华，化为一层穿不透的黑雾。

    “我把他带到你眼前来了，答不答应，由你！”

    竹楼内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屋内再度陷入了黑暗之中。李珣一时却也顾不得了，他深吸口气，强行控制住崩溅开的心头魔血，身子一晃，融进了石崖嶙峋的阴影中。

    当所有的情景依次重现之际，李珣背上深重的寒意陡然一波又一波涌上，全身都似浸在冰水里，一时竟不能呼吸。

    纯以修为论，李珣未必有明玑精纯，只是血影妖身通天魔变化，又有天生凶厉血杀之气，摄噬生灵，足以抵消修为的落差，且更有胜出。

    “你还在，对吧！”惨惨阴风从唇齿间流出来。李珣身外暗影分张，体内的燃血元息却以更惊人的势头，冲开一切樊篱，在体内汹涌咆哮。

    这人影自然不是祈碧，不过，她既然大大方方地点起灯火，祈碧想来已被她制住。

    他没有刻意隐匿气息，心中也存了威慑的念头，然而神念到处，楼中情况却与他预想的大相径庭。

    半山竹林飞瀑立时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死气。

    黑暗陡然扩散开来。

    他微瞑双目，神念从竹楼中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