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交涉

    “道不同……先生此言，倒是实话。不过，若说先生与我是两样人，妾身却不敢苟同。”

    稍一定神，他正待组织言语反击，古音第二次发出邀请：“这里耳目太多，不是深谈之所。若先生不嫌弃，不如登车再叙，如何？”

    幽离哈哈大笑，笑罢，他仰起头，目注由冥化神术挥发出的气芒，嘿然道：“嗜鬼宗里，未必没有第二个阴饰……老子自认为，比冥火那厮还要强些。”

    他暗叹口气，却又听得幽离冷笑：“天底下就是那么一群耗子，一门心思钻墙打洞，以为天底下的宅院，都是土石泥瓦。却不知道，世上终究是有铜墙铁壁的。”

    只是，他认识的人里，能有几个留存下来？

    李珣知道她是指林无忧之事，本还以为她在自夸，但观其神情，又觉得不像。只能应付道：“古宗主神机妙算，我自愧不如。”

    她丰润的唇瓣几乎就贴在李殉耳根处，幽冷的体香伴着微微吐息，抚过李殉感官，也让他躁动的心脏再绷开了一根弦。

    听古音透露的信息，李珣面上不以为意，心中却转得飞快。

    随着她的话音，云车侧沿挡板打开，李珣皱了皱启，还是登上车去，端坐一旁，古音也跟上来，挨着他坐下。

    李珣抬头，恰见到一线虹光远蹈百里之外，最终不见痕迹。

    湖对岸。阎夫人正用复杂的眼神看过来。李珣冲她微一点头，径自腾身，越过临近干涸的湖面。来到湖心岛上，去看猫儿的状况。

    李珣瞥他一眼，冷笑道：“神君还是想想，怎么接下古音后面的手段吧。鬼门湖虽是破败了，总还比离恨天多个罩子。”

    “嘀，猫儿，好久不见。”

    “怎么，还想进去？”

    虽是这么想，李珣却不能迟疑。以免落了风度。当他趋前时，林无忧生出感应，抬头见了古音，嘻嘻笑道：“表姐，你回来啦。”

    不等李珣品出味道来，古音己在傀儡的挟抱之下，冲天飞起，直入灰暗的天空里去。

    观他冷硬的表情，古音无声一笑，伸出手，在无忧柔顺的秀发上轻抚而过，像是抚摸心爱的宠物。

    这点小伤当然不算什么，血影妖身自发运转，很快将其修复，可是其中的变化，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这瞬间，李珣周身肌肉紧绷，每一个汗毛都倒竖起来，尖利如针。然而他的意识却在同时流动开去，驱使嘴唇上下开合，喃喃道：“林阁？”

    湖心岛上。猫儿的进食仍在继续，半空中，冥化神术犹自运转不停。然而，如此场而，突然就没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好似布景、丝竹犹在，但主角却离了台，说不出荒诞怪异。

    李珣想了这些，不可避免又走神了。最后还是古音的话音将他惊醒过来：“士可杀，不可辱……先生以为，何为士？”

    李珣终于抬眼看她，眼神冰寒似雪，语气却是异样的平淡：“原来古宗主也是相信因果报应的。”

    “那么，林阁被栖霞倒悬在水镜洞天之前，赤身裸体，示众三日，观者如堵，如此，也算是‘士可杀，不可辱？’”

    后面，妖凤的气息倏然远去，只有玉散人上前来，用一个极体贴的动作，轻揽住古音的腰身。乍一看去，那既不是傀儡与主人的样子，也非是叔叔与侄女的关系。

    他声音宏亮，保准数十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李珣正要说话，半空忽传笑语：“神君话里，可有不尽不实之处。月前水镜大会，透出的消息，可与神君所言，有所抵触呢。”

    李珣毫不怀疑，若他话语稍有轻薄之意，头顶上那位羞愤至极的大妖魔，必会痛下杀手，不死不休。

    不愿再多做停留，李珣招呼了猫儿一声，确认小家伙有能耐破开封界，便不再多言，身形飞上半空，临至触及封禁，他心有所感，居高临下，举目眺望。

    古音闻言笑出声来：“虽说此界无年岁可言，可是这‘孩子’一词由先生说出来，也实在有趣。”

    “有冥火、阴懂之壮举在先，又有百鬼先生谋算在后，谈什么一步之失？”

    她不再多言，牵着无忧的手，径直转身。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两个先后与幽魂噬影宗脱离干系的人物，却做了最多的事。占了最多的戏分。

    李珣简直是无奈了。

    幽离也不恼，疤脸上笑意微微：“小家伙很不错，比当年的鬼老三也不差。如今鬼门湖这边是不成了，要不要跟我去混？我许给你长老的位子，凭你的本事，以后宗主尊位，不也是手到擒来？”

    一旁幽离怪眼翻动，冰刃般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打个来回，忽尔笑道：“难得古宗主的好胆色，却不知此时，古宗主身边的保命玩意还在吗？”

    不管与他们之前存得多少情分，李珣忽然发现，要让他毫不顾惜地与之决裂，未免不近人情。更何况，还有冥火阎罗、阴馑这一对可恨……又可敬的老东西。

    古音的语调转折中，终于流露出些许嘲弄味道。

    气氛刹那间变得诡异起来。

    对他不客气的言辞，古音不以为忤，依然笑道：“先生何必动怒，我如此说法，也是有根据的。就在日前，我那夜摩天里，走失了一人。让我好生不解。”

    李珣眼皮乱跳，古音在唇上涂了蜜汁，想必肚皮下也放了利剑了吧。他实在不愿与这女人虚虚实实地交手，便冷道：“古宗主当前，不敢言大。而且，某家也不觉得，与古宗主作对，是什么幸事。”

    “喂，百鬼道士，听说你和明心灵竹是死对头？”

    幽离极是爽利，说走便走，冷眼瞥了古音一记，他身子晃了晃，就不见踪迹。

    之前冥火与幽离合谋，运出宗门典籍，应该是为“九幽噬界”留的后手，却哪料古音隐身在旁，已经盯上这波人马。

    强烈的不适之下，他更觉得心中不安，占音真的就此认输，在损失一个绝大战力之后，她竟然会这么干脆？

    古音也看出了他的躁动，眉目间笑意宛然，轻轻侧过脸来。在此狭小的空间内，这一个小动作，便让打破了两人间的合理距离。

    而对幽离丝毫未受影响的杀意，古音从容依旧。她笑容不变，只是抬起一只手，在虚空中划了个圆，圈起一片水光。

    李珣此时才发现，原来妖凤一直跟随在侧。

    她语音稍顿，清亮的眸光照在李珣面上，忽尔灿然一笑：“比如，若我以无忧为质，要挟栖霞为先生侍寝，先生以为，她会答应么？”

    “非也，最多只是相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已。”古音漫声回答，说着又是失笑，“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古人言：‘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我却说，甚之过也。再做也无妨……先生以为呢？”

    古音等不来他的回答，容色不变，继续道：“我一直在想，抽出这根伏线之后，我究竟能做些什么？栖霞已恨我入骨，偏又不能拿我怎样，甚至还要受我节制。有些事情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机会去做。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成。比如……”

    李珣看得哑然失笑，目光又瞥向远处某个方位，随口道：“有了今日之事，他们死了心，也未可知。”

    “又是这招……”

    二人视线相接，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将目光错开。

    字音流动间，起伏波荡，几如幻梦……

    李珣知道幽离的意思，无论是罗摩什还是古音，所关注的均不是玄海幽明城的宝藏，而是由这宝藏引发的通玄界震荡，而其最终目的，又有不同。

    一落地，背后幽离忽地开口：“你有什么打算？”

    李珣只是冷笑，根本不接话。

    他闭上眼晴，微抬起头，开始吐纳久违的空气，心情也慢慢舒张开来，过了一会，才记得去观察下方的情况。

    “你知道我有多大？”这句话在李珣胸口盘旋数周，还是给压了回去。

    李珣面皮下，血脉微跳，态度却颇为冷淡。

    古音再次伸手，请李珣登车。

    古音的语气柔和之至，然而落在李珣耳中，却如惊雷炸响，也亏得他是掩饰情绪惯了的，只是眉头微皱，没露出太多破绽。

    冥璃？鬼机？还是叶如、阎采儿？

    古音容色不变，似乎刚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只微笑道：“先生大名，仰幕已久，今日在封界内，终于见识先生的手段，幸何如之。”

    在李珣惊讶的目光下，无忧晶亮的眼眸瞬间黯淡下来，身子亦软软跪倒，上身倾伏在古音腿上。

    古音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正常地讨论问题：“不错，林阁。曾经的连霞七剑之首，明心剑宗二代弟子第一人，也是栖霞曾经的夫君，他，可为士乎？”

    随脚踢开小家伙吃剩的残肢，李询看到猫儿的肚皮己经鼓胀溜圆，显然魔罗喉肢体的巨量元气什血，让她好好进补了一次。

    古音倒也不生气，反而失笑道：“交心？算是吧。可是话说到这儿。倒真想请先生猜一猜，我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初时幽离语气还好，然而两句之后，便渐次激烈。最终破口大骂，情绪激动至极。

    如是数遍，便在李珣以为她走神了的时候，古音方轻声道：“一着废棋，临收官之时，忽成绝妙，满盘皆活……说起来，如此事情，便是我，也遇得不多呢。”

    她似是要换个话题，然而下一刻，她的手指便轻按在林无忧的后脑处，云车内寒气陡升。这时，她朱唇微启，轻声道：“栖霞，劳驾，离我们远些。”

    幽离面上微晒，摇头道：“出得去，进不来，这种玩意，也只有冥火、弥玄苍这类废料才拿它当宝贝。只是，还有那么一群连废料都不如的货色，想破脑袋要钻进去看个究竟，哈，宝藏，宝藏，宝个鸟藏！”

    “时间耽搁得太久了，就此告辞。他日有闲，百鬼你不妨去离恨天做客。我以上宾之礼相待。”

    “先生不明白吗？我刚刚便讲过，我与先生是同一类人，我之思虑作为，亦应是先生之思虑作为，仅此而已。”

    李珣哼了声，对幽离的做派还真有几分佩服。

    李珣遥望湖对岸的情况，幽离则是先看了下冥化神术的进度，又四处游移目光，将破败不堪的鬼门湖，尽收眼底。

    李珣看向幽离，而幽离也正盯着他。

    李珣正要迈步。忽地记起，这云车怕是不方便吧……眼前的云车正是他在星河外与古音的那辆。那时坐两人己经够拥挤的了，更何况还要加一个林无忧？

    这时候，阎夫人的目光又投射过来。

    她脸上笑盈盈的，可眸光中却冷彻入骨。李珣毫不示弱，与之对视，半晌亦无胜负。

    语音悠悠散尽，古音微笑看去，身边男子僵得像一具石像，无论是肌体还是思维。

    当日，云车是魔罗喉拉动，如今魔罗喉已死，拉车的又是何人？

    李珣伸出手，打了个招呼。猫儿先瞪眼看他，确认他的身分后，也不管刚贪了嘴，用仍沾着魔罗喉体液的鼻头，轻触李殉掌心，模样十分亲热。

    这回答模糊得很，本就是为了调开古音的注意力。

    “妾身与先生之感相仿佛。”

    他不清楚幽离和冥火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交易和谋算，不过。想要以一宗之力，抵挡散修盟会的冲击，谈何容易。

    言罢，不等阎夫人开口，他返身上冲，整个身子都没入滚烫的封禁中去。

    一侧，古音俏脸微向外撇，似乎是微笑起来。李珣用余光扫她一眼，冷声道：“古宗主请我上车，我也上来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幽离扫他一眼，冷然道：“你是个聪明人，可天底下有你这肚肠的。也没几个。便是有你这肚肠，想的事情也绝不与你相同。”

    幽离用的是玩笑的语气，可其中不乏认真。

    以血影妖身的速度，避过封禁内的乱流还是轻松，李珣大约就是飞行了数百尺，压力陡然减轻。紧接着，清晨微凉的气息透过毛孔。洗涤他身上的火燥气味。

    李珣回想一下，在这场乱战中，他真的就是个傻子，在复杂因素的驱使下，完成自己的那份角色。他也许是唯一一个没沾到任何好处的胜利者，真正的舍己为人。

    若“九幽噬界”的法门，是个真一宗师便能出入自如，以内里的情况，只要其稍有坏心，什么重振宗门之类的宏愿，也就是笑话一场了。

    无忧小妮子吐气开声，双脚一跳，也落在车里。就站在两人身前。云车狭长，总算还有立脚的地方，只是前方的视野完全被挡住，显得十分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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