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被取出之后,这怵目惊心的血洞已在真息维护之下,迅速收缩愈合,此时碰来,只是微痒而已。
销魂妃子、古音、天芷、玉散人,对了,还包括妖凤、青鸾,在这些人、妖之间,似乎有一串无形的链条,锁扣连环,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重要的是,说话这人,虽然中气充沛,极有气势,话语中却总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味道,与刚刚那驱毒时,举重若轻,有大家气度的手法极不相符。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挣扎,叹息声再度响起─
眼下,他只能在雪地上来回走动。
“若真死去倒好说,万一这乱神境况恶化,上人灵识尽灭,只存着生灵本能,步入魔道……嘿,不知上人可有阴重华那般造化,另起炉灶,扬名于世哪?”
这话轻薄得很,然而那人诚挚满满的语气,还有那似赞似叹的尾音变化,便赋予这词句别样的涵义,就如同看着一幅绝顶的艺术品,行将付之一炬时的惋惜。
“不如当年?”
此时她虽然六识衰弱,对气息感应很是迟钝,但她仍能感觉到按在她后颈的手指温度,与背上那手指颇有差异,便是触感也有细微的不同。
此次天芷没有半点儿滞涩,一刻不停地说了下去,只是语气却变得悠远深长,耐人寻味─
没有人明白古志玄为什么刚好把时间掐得这么准,但是据天芷所说,当时的古志玄态度非常奇怪,他以绝高的修为,轻描淡写地便将古音两人的杀意压制。
天芷终于捉摸到了对方的一点儿思路,唇角则勾勒出一线冷诮的弧度:“原因说来也简单,我高估了古音的实力,更准确点儿说,古音的实力在我预料之外,因为……她比之当年的水平,大大不如了。”
他仰头向天,无声一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虽不怎么赞同销魂妃子这“一夜千金”的魄力,但在内心深处,却真是有些羡慕。
“当然,前提是,这之间我会持续不断地教给她下一步的心法口诀!可对?”
这个回答出乎天芷的预料,她也因此更迷惑于那人的心思指向。不过,做了数百年的宗主,她不可能被这种事情难住。
“在一切结束之前,她们准备杀我灭口,那时,我第一次开口求她们,当然,不是乞活,而是求她们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这时候,古志玄走了进来。”
“上人坐拥宝山,占了大头,自然是由上人自决。”
有趣,真是有趣!
“闭嘴!”
天芷心神微颤,其中缘由,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得多。
那人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天芷听了,却好像被一记重锤轰在脑中,她身子一震,喉间迸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话话间,那人的手指轻触了天芷背心的伤口。
这是李珣的第一个念头,毕竟,以古志玄的修为,想活一万年,就不会只活八千,这不是逼着天芷先去对付他吗?
“我什么也没说,我也从来没有修炼过《血神子》,我只是猜测。”阴散人同样压低了声音。“不动邪心或许能治好她的肉身,但是那一点被污损、消耗的先天生机,却不可能给救回来。
天芷悠悠的语句在冰层内回荡,也许是错觉,她总觉得这尾音的起落中,似乎有着遥远回忆中的余响。
“就算《血神子》真有逆转生死的神效,又岂是一点点粗浅的‘不动邪心’之法,就能治得好的?”
犹记得,那人─古志玄,在微笑中的一击,将她脉穴锁固,使她像婴儿般脆弱无力,正如今日。
这时她才说道:“你想要些什么?”
他终于想起来,他从没见过古音穿过那与奼阴描述类似的衣裳,反倒是天芷上人,自李珣第一次见她,她就只穿这种样式的外袍。
他对此不置可否,看天芷所在之处距此有些距离,便笑道:“这回你算是立了大功,要不是你提醒,我真不知道《血神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功效,嘿,我倒真想去修修看了……咦,你笑什么?”
黑暗似乎凝滞了一下,然后,那人便笑了起来:“不错,只这个消息,便值得三句口诀!”
那人大笑道:“正是如此,而且,比上人先前所修炼的不知要强上几倍!更重要的是,其死中求活之道,正是上人此时所急需的。”
黑暗中响起一声惊咦,而天芷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继续道:“而如今,且不论她手段如何,本身实力,至少掉了一个层次。至于这其中原因,我倒是有几分猜测……”
“然而?”
天芷沉默不语。
先将古音赶出楼去,又迫得销魂妃子立誓,在天芷上人不找她寻仇的前提下,永不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泄漏。最后,他才面对天芷,说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话。
“究其两点,再加上上人怀中这颗造化金丹,便知道上人那拼死一击,不过是个假象,或许上人确实想要置古音于死地,但却没有赔上自己性命的打算!
“有谁能想到,一代不夜城主,正道宗师,竟然曾与销魂妃子这等荡|妇淫|娃磨镜消遣!啧,都说迷琅连湖为此界胜景,原来只是上人寻欢作乐的淫窟,好,好得很哪!”
他语气越发地轻浮起来,天芷正待斥喝,背上便是一沉,劲力透体而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肌体伤势还在其次,若再耽搁下去,或许数息之后,心魔便浸染元神,上人数百年间苦苦维持的清明道心,一朝尽丧。
那人只若不闻,径自叹道:“上人在笛子穿心之前,已经移去要害血脉,只是长空飞雪摧心蚀神,阴毒之至,已经超出上人的估计。
而与之同时,由于外力的入侵,她已然崩坏的气脉循环牵动全身,气血逆行,竟是遍体无一不痛,那种挫骨断脉的苦处,不亲自经历一遍,当真是想也想不出来。
只是,就算虎落平阳,她也不会容忍自己“被犬欺”,对她这种层次的人而言,所谓“要挟”,不过就是个笑话。
“她们在接下来的日子,喝酒、抚琴,醉了,倦了,便围在我身边狂欢。所以,我崩溃了,完全的。
此时趁着那人口中一停,冷冷开口道:“废话连篇,离题万里,难得你那同伴有这么好的耐性!”
黑暗中又是一波长时间的沉默,然而天芷的情绪,却不像表面这般冷静,而是如同大江湍流般激荡不休。
“上人处心积虑,不惜身陷险地,务必击杀古音而后快。嘿,这贼老天,专门与人作对,眼下,上人在此垂垂待毙,而那古音想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又能一展长才,将此界搅得天翻地覆,各人遇合,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黑暗中又是一声叹息:“千古艰难唯一死,我辈修士更是如此。上人难道就不考虑下自救之道吗?”
“其实关键便在鲲鹏反戈一击的时候,不管那时古音等人是否有所准备,以上人五色神光的精妙,突下杀手,成功率可要比后来强得多了……上人当时又是怎么想的?”
在死前,她要撑住。
“这都不上当,真难对付!”
低头看着下方的冰层,谁能想到,在这其中,正有一位绝代佳人,在生死在线徘徊?
然而,她只能深深地吸入一口寒气,竭力保持着心神的稳定。
这听起来像是个笑话,偏偏在兴起这个念头之后,他脑子里面好像贯通了许多,但又有着更多的疑问浮现出来。
在她这种层次上,对生死之事的看法,与常人大异,当此关口,心志反而越发坚定。
只是天芷清楚得很,皮肉伤势好说,但内脏伤势,实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心脉若断若续,兼又元神受创,气脉循环崩坏,恐怕就是服了造化金丹,也只能暂时续命而已。
无意识地掐着眉心,听了极长的叙述,他的神智都有些恍惚。以至于,耳中似乎还缭绕着天芷幽幽的话音。
是了,这种拙劣不堪的激将法,她怎么就受不住了呢?
所以在天芷听来,便认为是古志玄暗示,他在四九重劫时会很难受,甚至可能灰飞烟灭─就常理而言,这非常可能。
引火烧身?
先前他还觉得,和天芷上人只是在进行一个随机的、相对公平的交易。而被阴散人提醒之后,他才晓得,原来,真正的交易在这里。
嗓音还有些沙哑,但是其中迸发出来的张力,却已经体现出一宗之主的镇静与强势。
话一出口,他忽的醒悟道:“难道……那没用?”
“天芷修为精湛,元气充沛,开始时自然不会发觉,但经过一段时间,当不动邪心的功效也开始下降时,她的生机便要萎缩衰减,相应的,连修为都要下降……那情形,怕不比古音好到哪里去。”
黑暗中响起一声低笑。
“混帐,你耍我!”
若不看眼前的情形,还真的很难分辨出究竟是谁受制于人。
留下天芷在冰洞内修习《血神子》,李珣穿出冰层,怔怔地看着这永夜之地永无止息的风雪。
“那夜,古志玄很奇怪,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却都不怎么记得了。只是,接下来,他到海底拾了一颗虹影珠,用赤炼银索串了送给我,之后说的那句话,我至今记得……
李珣真没看出来,水蝶兰竟是个“重信守诺”的人物。
天芷心中猛然一紧,接下来便听那人悠悠地道:“上人心窍受损,又受心魔反噬,若依着贵宗心法,自然回天乏术。然而,若换个角度来看,倒也不是没有希望……上人可愿听我道来?”
顿了顿,说到最后,她竟轻叹了一口气:“要知道,天道最公,生死转化哪有这般容易?魔道不进便退的痛苦折磨,实不足为外人道!当然,她仍有解决的法子!”
那人似乎很是多话,一旦开口,便滔滔不绝。
便在这里,她卡住了。
后面哈的一声笑,那人的手掌从她背上拿开,稍后,贴在她脑后的手指也移了开去。
虽说只这一点并不能证明玉散人的死讯,尤其不能证明玉散人是被古音杀掉,然而天芷还说了一点……
“其二,对古音来说,鲲鹏老妖的威胁,要比上人来得更直接一些。所以,事情败露,鲲鹏一定会成为古音首要打击的对象,上人可以从中取利。
“其一,上人非常清楚,为了避免与正道宗门结下不共戴天的死仇,或者还有‘其它’一些原因,古音不会轻易对上人下杀手。
“但更要命的,还在于上人精修数百年的心魔,重创下反噬自身……我就不明白,堂堂正道宗门之主,为何要去修我们这种邪门歪道?”
这一句话,便等于是态度的彻底变化。
阴散人微笑着垂首应是,李珣赞了一声“好”,还觉得不够,又连连说了几遍。要不是顾忌着在不远处的天芷,他甚至要狂笑几声,来宣泄心中的兴奋。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道:“玉骨冰肌,不外如是。”
“那应该是离上次四九重劫还有十四年的时候,十一月十一,正值北海莲聚,我去夜摩天与古志玄相会……
“你怎知道迷琅连湖?”
只一瞬间,天芷便对自己眼前的情形有了初步的了解。
然而,也从那一次起,天芷再没有见过玉散人。
“只说话的工夫,又严重了。”那人似是并不打算用这个来折磨她,只是针对这种情况评说。
“不动邪心治不了,但是接下来她可修血神煅体,若还不成,她可以外化血魇,血魇不成,还能修习血分身、再不成就全身魔化吧……等到她把《血神子》修到顶峰,这毛病自然就根治了。
当时的天芷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古志玄的回答却很是微妙:“忘了四九重劫了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哦,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