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缓慢地数完杯托,从口袋拿出皮质零钱包付了酒钱,还留下半个比塞塔[2]的小费。
服务生看着他走过街道,老人步履蹒跚却充满威严。
“你为何不让他留下来喝?”不着急的服务生问道。他们正拉下百叶窗准备打烊。“还不到两点半。”
“我要回家睡觉。”
“差这一个钟头吗?”
“我的一个钟头跟他的差很多。”
“一个钟头就是一个钟头。”
“你讲话也像个老头儿了。他可以买瓶酒回家喝。”
“那不一样。”
“是啊,是不一样。”有家室的服务生也同意。他不想变得偏颇。他只是急着想走而已。
“你呢?难道不担心提早回到家会……”
“你在侮辱我吗?”
“没有,老兄,只是开玩笑而已。”
“我不担心。”那个心急的服务生回答,他拉下金属百叶窗后起身,“我有自信。我自信满满。”
“你有青春、自信,还有工作。”年长的服务生说,“你什么都有。”
“那你又缺了什么?”
“除了工作,我什么都没有。”
“我有的你都有啊。”
“不,我没有信心,而且不年轻了。”
“好了,别再讲废话,锁门吧。”
“我也是喜欢在咖啡店待到很晚的人,”年长的服务生说,“和那些不想上床睡觉的人一样,和那些夜里需要一些光亮的人一样。”
“我回家就要直接上床睡觉。”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年长的那位说。他换好衣服准备离开。“这不单是青春与信心的问题——尽管青春和信心都那么美好。每天晚上,我总是不情愿地关门,或许有什么人还需要这间咖啡店。”
“老兄,还有整晚营业的酒馆啊。”
“你不懂。这是一间干净、舒适的咖啡店,照明充足,光线良好,而且,喏,还有树叶的影子。”
“晚安。”年轻的服务生说。
“晚安。”年长的那位说。关上电灯的同时,他继续自言自语。没错,光线很重要,但地方也得干净、舒适。你不需要音乐,真的不需要音乐。就算酒吧是专为这个时刻而设立的,你也没办法带着尊严站在那里。他怕什么?不是害怕,也不是畏惧,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空无。世物皆空,人也不例外。需要的,不过是光,还有某些程度的干净与秩序罢了。有人活在nada[3]之中,却从未感知其存在,但他清楚一切都是nada然后nada然后nada然后nada。我们nada的nada,尊称的名为nada,你的国nada降临,行在nada如在nada。赐我们每日nada,原谅我们的nada,如我们原谅别人的nada,使我免于nada,拯救我们脱离nada;然后是nada。荣福nada,nada满满,nada与主同在。他微笑,站在一个配有闪亮的蒸汽式咖啡机的吧台前。
“要喝什么?”酒保问。
“Nada.”
“Otro loco mas.”[4]酒保说,转过身去。
“一小杯就好。”服务生说。
酒保倒了一杯给他。
“灯光很好,地方也舒适,可惜吧台擦得不够亮。”服务生说。
酒保看着他,没有回话。夜太深了,不适合交谈。
“还要copita[5]吗?”酒保问。
“不用了,谢谢。”服务生说,接着走出店门。他不喜欢酒吧或酒馆。一个干净明亮的咖啡店就另当别论。现在,他不愿意想太多,他要回家,回到他的房间。他要躺上床去,在日光下入睡。毕竟啊,他告诉自己,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失眠症,很多人都有这毛病。
* * *
[1]天主教的教规“天主十诫”中第五诫反对任何自伤的行为,包含自杀。
[2]西班牙货币单位。
[3]西班牙语。空无,同英语的nothing。此处海明威改写了基督教最有名的《主祷文》(天主教称之为《天主经》),将原本虔诚的祷告关键字“天上的”“父”“天国”“旨意”等关键词替换成nada。
[4]西班牙语。“又一个疯子。”
[5]西班牙语。一小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