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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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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听说你回来了又没见到你,真急人哪。留一本油印的《怒潮》在你桌上,请读一读,我们正在排演呢。

    把沿途采来的野花留在你的瓶里,不带回去了。明天下午四点再来看你,请等我。

    秀苇下午六时半

    剑平把灯又关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重新看着那水一般的月光和雾一般的花。花的清香,混合着温柔的情感来到心里……远远传来潮水掠过沙滩的隐微的喧声。他想起后面靠海的月色,便走出来了。

    校舍外面,通到乌里山炮台去的公路像一条金色的飘带,月光直照几十里。

    前面是厦门大学和南普陀寺。五老山峰在暗蓝的夜空下面,像人立的怪兽。月亮把附近一长列的沙滩铺上了银,爬到沙滩来的海浪,用它的泡沫在沙上滚着白色的花边。

    剑平来到岸边一棵柏树下面,站住了,望着海。蓝缎子一样飘动的海面,一只摇着橹的渔船,吱呀吱呀摇过来,船尾巴拖着破碎的长月亮。夜风柔和得像婴孩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人的脸。……

    远远有人说话,声音由小而大,慢慢靠近过来:

    “……我不当主角。……”

    “我还是希望你当。这角色的性格,有点像你……”

    “让柳霞当吧。她有舞台经验……”

    剑平心跳着,控制不住自己地向说话的人影走去。

    “秀苇!”他低低叫了一声。

    人影朝他走来。

    “剑平吗?”秀苇叫着,拉住剑平的手,像小鸟似的跳着,“你呀,你呀,找你三趟了。————看到我的字条吗?”

    “看到了,谢谢你的花。”剑平说,有点害臊。

    秀苇穿着全黑的夹旗袍。两年多不见,她变得高了,瘦了。庄重带着天真,和成熟的娇挺的少女风姿,使得她那张反射着月光的脸,显得特别有精神。剑平傻傻地让她拉着他的手,忘了这时候后面还有个人朝着他走来。

    “是你啊。”四敏愉快地说,“我们刚提到你。……秀苇说你对戏剧很有兴趣,我们正打算请你帮我们排戏……”

    “排戏我可外行。”剑平谦逊地说,“从前我搞的是文明戏,现在你们演的是话剧。”

    “不妨试试。”秀苇说,“我们走走吧,月亮多好。”

    三人并排着在沙滩上走。秀苇轻轻挽着剑平的胳臂,像兄妹那么自然而亲切。

    “这一向你做什么?没有当女记者吗?”剑平问。

    “呦,你还记着我的话。”秀苇不大好意思似的说,瞧了四敏一眼,“现在我在厦大念书,还在这儿初中部兼一点课,半工半读,不用让家里负担我的学费。”

    “你父亲还在《时事晚报》做事吗?”

    “还在那边。剑平,我可要怪你哪,干吗你一走,连个信儿都不捎,要不是我打听悦兄,我还不知道你是在上海呢。”

    剑平和四敏交换了个眼色。

    “我很少跟人通信,”他终于结结巴巴地回答,“再说,你又新搬了地方……”

    “得了,得了,反正你把厦门的朋友都给忘了。悦兄也怪你没有给他信……你知道吗,从前要暗杀你的那个黑鲨,已经给人暗杀了,还有沈鸿国……”

    “我知道,李悦已经跟我说了。”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天理报应!”

    “你也相信报应?”剑平不由得笑了。

    “怎么,我落后啦?哼,要是天理不昭昭,人理也是昭昭的。”

    “原来你们还是老朋友……”四敏插进来说,微微咳嗽了一下。

    “我们过去是老街坊。”秀苇说。

    接着,她又带着天真的骄傲,对四敏谈她跟剑平从前怎样参加街头的演讲队……

    沙滩上飘来学校的钟声。

    “我得回去了,已经敲睡觉钟了。”四敏说。

    “那么,你先走吧,”秀苇说,“我还想跟剑平走一会。”

    “好,明天见。”四敏温和地微笑说,神色愉快地向剑平挥一挥手,迈开大步走了。

    “四敏!”秀苇忽然叫了一声,追上去。

    四敏转过身来。

    “四敏!不好再熬夜了,把作文簿拿来,我替你改。”

    “不用,今晚我再赶一下。”

    “你还是早点儿睡吧,你咳嗽呢。”秀苇委婉地说。

    “没关系。少吸几根烟,就不咳了。”

    “你总不听医生的话,越熬夜就越吸烟。”秀苇声音隐含着温柔的责备,“还是把作文簿交给我吧,我跟你进去拿。”

    “不,不,”四敏微微往后退,“已经熄灯了,你别进去。明天见,秀苇。”

    四敏急忙忙地向校门走去,秀苇默默地转回来,像失掉了什么似的。

    看到秀苇怅惘的神色,剑平隐微地感觉到一种类似铅块那样的东西,压到心坎来。

    “我送你回家吧。”剑平说。

    他们离开沙滩沿着一条通到市区去的小路走着,远远的夜市的灯影和建筑物模糊的轮廓,慢慢地靠近过来了。他们谈着过去,谈着厦联社,谈着四敏……

    “据校医说,四敏的左肺尖有点毛病,可能是肺结核……”秀苇说,脸上隐藏着淡淡的忧郁。

    “我看他身体倒挺好,不像有病的样子。”

    “你没看他老咳嗽吗?————咳了半年啦。这个人真固执,医生叫他别抽烟,他偏抽;叫他早睡,他偏熬夜;叫他吃鸡子、牛奶、鱼肝油,他也不吃,嫌贵,嫌麻烦;厦联社的工作又是那么多,什么事情都得找他问他。我不知说过他多少回,可他不在乎。看也没看见过这样的人,真讨厌!……”

    听着秀苇用那么爱惜的感情说出“讨厌”这两个字,剑平忽然感到一种连自己也意料不到的嫉妒。

    “以后我来帮他吧,也许我能分他一点忙。”剑平说,极力赶掉自己内心的不愉快。

    “我也这么想,要是你们能一起工作,你一定是他的好搭档。”

    剑平想多了解一些四敏周围的群众关系,便尽量让秀苇继续谈着四敏。他意识到,秀苇的心灵深处仿佛隐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秘密,那秘密,她似乎又想掩盖又想吐露,剑平也带着同样微妙的感觉,又想知道又怕知道。

    剑平送秀苇回家后,回到宿舍,心里有点缭乱,久久静不下来。他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想:

    “不会吧?……唉……别想了。……不会的。……睡吧,睡吧。……”

    看看对面,四敏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剑平又不想睡了。他把桌上的《怒潮》翻出来看。这是四敏用“杨定”的笔名写的一个以东北抗日为题材的四幕剧。剑平一幕又一幕地看下去,不知不觉被剧中的人物和情节吸引住。到了他看完站起来,才发觉自己因为激动,眼睛潮湿了。

    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整个宿舍又静又暗,都睡着了,只有他和四敏房间的灯还亮着。他关了灯,走到对面窗口,隔着一层玻璃窗看进去,里面四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毛笔撂在砚台旁,烟缸里塞满烟蒂和烟灰,一堆叠得高高的作文簿上面,一只小黑猫蹲伏在那里打盹……

    剑平走进去把四敏摇醒,让他睡到床上去,又替他关了灯。黑暗中,他偷偷地把桌子上的作文簿拿出来,带回自己房间,重新开了灯,一个劲儿改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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