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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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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还不到八点钟,剑平已经到仲谦同志家里来了。

    仲谦同志身材瘦而扁,戴着六百度的近视眼镜,看来比他四十岁的年龄要苍老。他有点口吃,平时登台讲不上两句话就汗淋淋的,拿起笔杆来却是个好手。自从吴坚出走以后,《鹭江日报》副刊一直由他接任。在报社里,他编,李悦排,彼此态度都很冷淡,像上级对下属,但在党的小组会上,仲谦常常像个天真的中学生,睁着近视眼睛听李悦对他进行严厉的批评。有不少回,国民党的猎狗把鼻子伸到《鹭江日报》的排字房和编辑室去乱嗅,却嗅不出什么。上一个星期日晚上,仲谦跟报馆的社长在吃晚饭,金鳄来了,社长倒一杯五加皮请他。可巧这时候,李悦拿一张校样从门口经过,金鳄问社长:

    “他是不是叫李悦?我跟他是街坊。”接着又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你看他是不是个正货?”社长笑得连饭都喷出来了,金鳄瞟了仲谦一眼,也哈哈笑了。仲谦傻傻地只管吃他的饭……

    仲谦同志见到两年多不见的剑平,欢喜极了,用着一种跟他年龄不相称的天真的热情去拥抱他。谈过别后的情况,他忽然从头到脚打量剑平,眨巴着眼睛,绷红了脸说:

    “不行!……这,这,这,这,不行!……”

    “老天爷!慢慢说吧,怎么回事呀?”

    “这蓝布大褂不行。”仲谦好容易让自己松弛下来,缓慢地说,“你这样子打扮,要是上书店去翻书,狗准注意你!……”

    随后仲谦拿他两年前穿的一套西装,恳切地要剑平先拿去穿。他还说了一套道理:

    “北极熊是白的,战舰是海水色的,我们也一样,需要有保护色。”剑平看见他说得那么认真,也就接受了。

    这时候陈四敏和李悦先后进来了。

    叫剑平微微感到不舒服的,是陈四敏的外表缺少一般地下工作者常有的那种穷困的、不修边幅的特征。这两年来剑平在内地,从没见过一个同志像今晚四敏穿得那么整齐:烫平的深咖啡色的西装,新刮的脸,剪得贴肉的指甲,头上脚下都叫人看出干净。人长得并不好看,额顶特别高,嘴唇特别厚,眉毛和眼睛却向下弯,宽而大的脸庞很明显地露出一种忠厚相。他眯眼微笑着和剑平握手,剑平觉得他的手柔软而且宽厚,正如他的微笑一样。

    四个人坐下来交谈。剑平报告闽西这半年来的工作概况。仲谦分析“一二·九”以后,抗日运动如何在各地展开。接着,李悦报告最近华北方面,日本密派坂垣赴青岛,土肥原赴太原,策动“冀察政委会”;华南方面,日本外务省也派人赴闽南内地收买汉奸,组织秘密团体。又说,福建自治会沈奎政登台以后,极力拉拢赵雄,暗中交换“防共”情报……

    四敏静静地听着大家说话,香烟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着,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这时仲谦家里一只大猫,悄悄地钻到四敏的两脚间,他轻轻地把它抱到膝上,让它伏伏贴贴地蹲着,轻轻摩挲它。轮到四敏发言时,他说得很简短,很像拟电报的人不愿多浪费字句。他扼要地报告厦联社的工作,他说他们最近正在排练四幕话剧《怒潮》,准备下个月公演,同时还准备开个“新美术展览会”。……

    “你来得正好,”四敏对剑平说,“希望会参加我们这一次的演出……”

    正话谈完,大家便漫谈开了。仲谦一边起来倒茶,一边说道:

    “今天我们又收到几封读者来信,都是要求多登邓鲁的文章,《论救国无罪》那篇短评,很受到欢迎。……”

    “邓鲁是谁?”剑平问。

    四敏不作声。李悦指着四敏笑道:

    “就在你身边,你还不认识。”

    “是他?”剑平用完全欣喜的神气说,“我们在内地的时候,厦门的报纸一到,大家都抢着要看邓鲁的时评。”

    “这边也是一样。”李悦说,“《鹭江日报》最近多登了几篇邓鲁的文章,报份突然增加了不少。”

    “外边人知道吗?”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仲谦回答剑平道,“好些读者以为邓鲁就是报馆的编辑,还有人说他是厦门大学的邓教授,听说有个学生走去问邓教授,邓教授倒笑而不答,好像默认的样子。”

    李悦和剑平都听得哈哈笑了。李悦说:

    “前几天,我排《论救国无罪》那篇稿子,‘错排’了两个字,校对先生校出来,我没有给改上,事后主编还跟我大发脾气;其实所谓‘错排’的那两个字,正是四敏通知我替他改的……”

    李悦正说着,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大猫已经从四敏怀里溜到地上去,用它的小爪子抓着李悦的脚脖子,李悦吓了一跳,恼了,踢了它一脚。大猫翻了个跟斗,哀叫一声,跳到四敏身上去了。

    “不能踢它,它怀孕呢。”四敏用谴责的目光望了李悦一眼,不住地替大猫摩挲肚子。

    “你瞧,”仲谦说,“我是它的主人,它不找我,倒跑到他身上去了。”

    “他到哪儿也是那样。”李悦说,“小猫小狗总跟他做朋友。————我就讨厌这些东西!”

    “不管你怎么说,幼小的生命总是可爱的。”四敏说,把大猫抱在怀里,让它舔着他的手指。

    仲谦忽然联想到什么似的说:

    “我问你,四敏,你敢不敢杀人?”

    四敏觉得仲谦问得好笑,便笑了。

    “我杀过人的。”他说,“我杀过的白军,至少在十个以上。”

    “我看见四敏射击过,”李悦说,“他的枪法很好。”

    “有一次,我们在闽西,”四敏接下去说,又点起烟来,“白军突然包围了我们红坊村,那天碰巧我没带手枪,我拿到一把砍马刀,躲在一个土坑里,一个白军向土坑冲来,我一刀砍过去,他倒了,脑瓜子开花,血溅了我一身。我看他半天还不断气,又砍了一刀。那天晚上,我们在另一个村子睡觉,我睡得特别甜……”

    仲谦搔着后脑勺,眨巴着近视眼说:

    “可是,四敏,我记得那一回我们野餐,你亲手做菜,我看你连拿着菜刀宰鱼,手都哆嗦呢。”

    “是呀,老兄,那是宰鱼,那不是宰白军啊。”

    四敏的回答,引得李悦和剑平又都哈哈笑了。

    他们一直谈到夜里十一点才散。在回家的路上,剑平悄悄对李悦说:

    “想不到四敏文章写得那么尖锐,看他的外表,倒像个好好先生。”

    “唔。他是有点婆婆妈妈的。”李悦说,“一个人太善良了,常常就是那样……”

    第二天,剑平由四敏带着去见了薛校长,便到“小学部”来上课。他把铺盖也搬到教员宿舍来了。他住的是一间通风敞亮的单人小房,和四敏住的单人房正好是对面。

    下午,他在休息室喝茶时,看见墙上挂的“教职员一览表”上面有丁秀苇的名字,才知道秀苇也在这里初中部担任史地课,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剧烈地心跳起来,但立刻他又恼怒自己:

    “心跳什么呀!人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散学后,剑平出来找吴七时,才知道吴七已经搬到草马鞍去了。找了半天,好容易才在一条九弯十八转的小巷子里找到吴七的新址。

    吴七见了剑平很高兴,又是推,又是拉,简直像小孩子了。接着,他一个劲儿打听吴坚的情况;问得很琐碎,问了又问,好像回答他一次还不能满足似的。剑平从没看见这硬汉像今天这样罗嗦过。

    剑平在吴七那里吃了晚饭,回到学校,已经八点钟了,一个人来到宿舍,一进门,房间里月光铺了一地。写字台那边,青一块,黑一块,青光下面,一只破了嘴的瓷瓶出现了一束小白花,看去就像一团雾,瓷瓶底下,压着一张纸,开灯一瞧,纸上写着:

    听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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