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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草地,苍茫无边一水草地,空旷而又荒凉。

    就在碧草苍天相接处,有两个活动的黑点慢慢地移向前来。走近了,可以看得清楚,是两个红军战士,互相搀扶着在小草泥淖里艰难地跋涉。

    走在左边的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一张大方脸上,布满了半寸多长的浓黑的胡须,一双眼睛大而有神,他是连长肖国成。只见他把驳壳枪插在背后,左肩挂着两支步枪,右手搀着司号员秦宜栋。小秦十四岁,长着一张秀气的脸。头发大约许久没理了,长得老长,被风吹得一飞一飞的,倒像个女孩子。他右胳膊负了伤,小臂用根带子吊在胸前,手却紧握着胸膛的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他心爱的军号。两个人尽力合着脚步,蹒跚地走着,从这个草墩跨到那个草墩上;遇到稍宽些的地方,肖国成用力一提,就把小秦提了过去。

    走着,小秦向肖国成靠了靠,小声地说:“连长,再给点炒面吃吧!”

    肖国成胡楂子一抖:“不!”

    小秦哀求:“给一点点,指头那么大一点点。”

    肖国成厉声地说:“不行!”

    “哼,真凶!”小秦不满地仰头瞟了肖国成一眼,“哪像个红军连长?!”

    “红军连长,没错,”肖国成胡子抖了一下,算是笑,“红二方面军后卫团后卫连的连长。按行军序列,大约是整个长征红军的最后一个连的连长了。可这炒面嘛……”他左手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干粮袋,“还是不给你,得用它走出草地!”

    “唉……”小秦无奈地叹了口气,撩起了衣襟,“那,你帮帮忙。”

    肖国成一边帮他把腰间的生牛皮带紧了紧,一边说道:“别老想肚子的事。你倒是看着点,有没有掉队的同志。”

    “是。”小秦应了声,两人又向前走去。

    事情果然被肖连长说着了。

    前面不远处,一丛矮树下面,有个红军战士正躺在那里,呆呆地仰望着天空。他面颊瘦削苍白,眼窝深深塌陷下去,急促地喘息着。在他身体下面,是一洼混浊的积水。看来他有很长时间没挪动了。奇怪的是:他胸膛上却摆着步枪、子弹带、洋瓷碗和一个搪瓷脸盆,盆里不知什么时候积了一点儿雨水;另外还有一小捆用油布包着的干树枝,被这些东西压着,他呼吸更加艰难。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噜:“同志,哪个单位的?”

    那人抬了抬头,只见肖国成和一个红军战士,慌忙抹了抹眼睛。

    肖国成连忙从小秦腋下抽出手来,快步走到那人身边,亲切地说:“怎么,也掉队啦?”

    “不,不行啦!”那人喘息着,指了指自己的右腿。齐短裤边的大腿上,一处伤口溃烂了,正浸泡在污水里。

    肖国成默默地弯下腰去察看着伤势,又把手捂到了那人的额头上。

    那人艰难地喘了一阵,指了指身上的东西:“呶,拿……拿走吧!日后见到八团三连的同志,顺便替我说一声:曾立标已经‘革命到底’了。”

    一阵风吹过,矮树上的叶子唰唰啦啦响了几声。草地更是阴沉、凄凉。

    肖国成向那人注视了一霎,默默地拿起步枪和子弹袋,挂到小秦肩上。小秦也拿开了瓷碗和脸盆,又举起那捆柴火看了看,抬手要扔,却被曾立标挡住了。

    “别,别扔!生火,少不了它……能暖好多人哪!”看看小秦把东西带好,他宽慰地点了点头,“总算等到了你们,东西,对革命,有用!”

    肖国成低声地却又严厉地说:“人,对革命更有用。”说着,他扶着曾立标坐起身,接着,解开粮袋往洋瓷碗里倒了一点儿炒面,折截树枝拌了拌,递过去:“吃!”

    曾立标一手接过碗,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一起递给了小秦:“给,小同志,你好好活出去,连我的那一份工作一块儿干了吧!”

    “连长……”小秦看着肖国成,哽咽着要接,却被肖国成推开了。他定睛注视着曾立标,严肃地说:“你将来那份工作是什么?同志,你想过吗?”

    曾立标看着那张充满怒气的脸,低下了头。

    肖国成蹲下身来,端着那碗炒面糊送到曾立标嘴边,一面喂他吃着,一面动情地说道:“不对呀,同志!”

    等曾立标吃完,肖国成把碗递给小秦,然后,抓起曾立标的一只手,背向着他蹲下来,厉声地说道:“曾立标同志,我以连长的身份命令你:走!”

    他背起曾立标,转身对小秦说:“你的任务不变。抓住我的皮带走,注意观察!”

    “是,注意观察!”小秦挺起胸,一边走,一边向远处望去。

    右前方远处,草地中一块小高地上,一个红军战士正急匆匆走下坡去。这人背上驮个大背篓,篓上盖着一块黄油布,背篓周边插着一圈草花,花朵随着人的脚步轻轻颤抖着。

    突然,油布动了一下,被从里边掀开了,露出了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小脑袋。小孩约莫四岁,脸蛋瘦削,却干干净净,显然是双灵巧的手打扮过的。孩子抬手揉了揉眼睛,又伸出手去拍拍背她的人的肩膀,叫了声:“妈妈————”

    “哎————”妈妈柔声地答应着,随手把一个盛水的毛竹筒从肩上解下来,递给孩子。

    等孩子喝完,她把竹筒系好,又轻声说道:“萍萍,再叫我一声!”

    “妈妈————”

    “再叫一声!”

    孩子提高了声音:“妈妈————”

    在这人迹罕至的原始草原上,孩子呼唤母亲的声音,显得新奇又有点凄怆。妈妈显然感到了这一点。她停住了脚步,把背篓解下来放到地上,然后俯在篓边,在孩子小脸上亲吻着。

    这位母亲约莫二十四五岁,名叫伍芝兰,是红军妇女独立团的排长。虽然脸上挂着远征的风尘,但依然掩不住她的美丽。她随手采了几朵野花,插到女儿的小辫上,也把一朵插进自己鬓边军帽里。母女俩你看我、我看你,一齐笑起来。

    突然,孩子停住笑,侧耳听了听:“妈妈,有人叫唤哪!”

    伍芝兰凝神静听,果然,随风送来了微弱的喊声:“同志————同志————快来呀!”

    伍芝兰这时像变了个人,变得果断而又冷峻。她摸着孩子,口气像下命令:“萍萍,在这儿,别动!”她跑了几步,看看天,又转回来,把油布给孩子掖了掖,然后向着喊声跑去。

    大约半里远处的泥沼里,有两个人正在进行着生死的搏斗:一个人深深陷进了烂泥里,污水已经漫过了胸口,他两手正紧握着一支步枪的枪托在挣扎着,身子还在下沉。另一个人站在草墩上,正抓着枪筒用力拉着。尽管他拼着全力拖拽,可是气力不支,还是救不了同志;而且,由于他站的地势不好,草墩太小,一条腿已经滑进了泥水里。

    这时,传来了伍芝兰的喊声:“同志,不要动!”

    她边跑边从枪套里抽出驳壳枪,解着枪绳。枪绳解开的时候,她来到溺水者的身边。

    她找了块硬实的草墩站稳了,然后把枪绳甩过去,叫了声:“套上!”

    等那人把枪绳连肩带背地套好,水已淹到了嘴边了。伍芝兰使劲拖拽着。

    人被拖出了烂泥潭,拽到了她脚下的草墩上。可是,另一个同志的身体却迅速沉了下去。水,淹过了头顶,水面上只剩了一串水泡。一顶大八角军帽在绿色的污水上漂浮着。

    伍芝兰眼前一阵昏黑。她挣扎着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着那浮动的军帽举手敬礼。

    远处传来了孩子细微的喊声:“妈妈————”

    伍芝兰向着孩子喊声的方向望了望。这时一阵狂风吹来。她连忙转身,扶起了那位被淹得奄奄一息的同志。

    就在她把那同志连拉带抱地拉上土丘的时候,几大滴雨点洒落下来,在泥水面上溅起水花。接着,暴雨瓢泼似的倾泻下来。

    伍芝兰一怔,忙把那同志拉到近处一丛小树旁,扶他躺好了,低声地说道:“同志,我去去就来。”

    那人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她把那条粮袋塞到他衣襟下面,然后蹒跚地向土丘走去。

    她来到刚才放孩子的地方,只见那只竹水筒被雨冲得滚来滚去,却不见孩子的影子。

    她喊着:“萍萍————”在土丘上奔跑。这块不过亩把大的土丘很快就找遍了,还是没有孩子的踪迹。她颓然跌坐在地上,泪水混合着雨水在脸颊上流着。

    暴风雨里,还有两个人在艰难地行进。

    这是奇怪的一对:走在前边的,模样像个老挑夫,花白的头发披散着,胡子很长。他左肩上挑着一副铁皮箱的担子,右手里拿着根粗粗的竹竿探路,小心翼翼地走着,他显然走得很吃力,不时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奇怪的是,右臂上却捆着一根麻绳。绳子在身后拖了丈把长,绳头在后边的人手里捏着。这一个人年轻、壮实,除了肩上那支花机关和头上的斗笠,就只有这一段绳头算是他的负担了。他矫健地在草墩上跳跃着,不耐烦地望着老挑夫,呵斥说:“常炽,你不能走快点?!”

    常炽扭回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年轻人生气地猛抖了一下手里的绳子:“听见没有?快走!”

    常炽索性停住脚,喘了口气,扭身说道:“这样走,很危险。”

    “危险!”年轻人冷笑一声,“谁怕死,谁死得快!”

    常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往前走去。

    年轻人发牢骚:“押着你走算是倒霉透了!一进草地就掉队,一直掉到最后头……”

    话忽然停住了,常炽只觉得臂上的绳子猛然往后一拽,拉得他趔趄一下,挑子也摔到了草地上;幸好借着竹子扁担做支撑,他才没有滑进泥潭。

    常炽站稳了脚,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原来那年轻人不留心一脚踩空,陷进了烂泥,常炽大喊一声:“抓紧绳子!”随即用力拉着。

    下沉是停止了,可因为绳子缠在臂膊上,不得劲,常炽也无力把年轻人拉出泥潭,只好就这么相持着。稍停,常炽定了定神,便解开了臂上的麻绳,一截截地拽着绳子挨近了那人,然后,把手中的竹竿伸到那人的身边,架到两个草墩上。

    有了竹竿作支撑,情势顿时缓和了。双方一齐用力,总算把他拖出了泥潭。

    常炽把救上来的人安置在一簇灌木丛里,靠着铁皮箱坐着。年轻人大约刚才喝了几口污水正在呕吐。常炽也因为过分用力,不停地喘息着。

    稍停,常炽把右臂朝年轻人一伸:“捆上吧!”

    那人略一犹豫,还是把绳子重又绑在了常炽右臂上。

    常炽深深叹了口气:“我说这天气走草地危险嘛!”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刚才是头晕、恶心。”

    常炽问道:“是饿了吧?”说着便动手解粮袋。

    “不。先前休息的时候吃饱了。”年轻人的口气和缓多了,说着从挎包里抓出一把蘑菇递给常炽:“来,你也吃点。”

    常炽凑近了,看着这些色彩鲜艳的蘑菇,大惊失色:“你吃得多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

    常炽抬手把蘑菇打掉,一把抱住了年轻人,忘情地叫道:“同志,你,你……这是有毒的哟!”

    年轻人受到了这真挚之情的感染,也慌了。他抓住常炽的胳膊:“这,怎么办?”

    常炽焦灼地浑身掏摸了一阵,失望地茫然四顾,最后目光落在铁皮箱上。他拍了拍箱子,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会不会是药?”

    “不知道。”

    “快,打开来看看。”

    “不行!”年轻人一下子变了脸,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枪。

    常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苦笑了一下,不吭气了。

    两个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关系。

    少顷,年轻人突然惨叫一声,歪倒在草地上,口里吐着白沫,两手在胸前乱抓着,浑身颤抖起来。

    常炽慌忙把他揽在怀里,替他揉着肚子,低声叫着:“同志,同志……”

    没有应声。蘑菇的毒性发作,他昏过去了。

    暴雨打在布篷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这是在几丛矮树间用被单匆匆搭成的“帐篷”。布篷下面挤坐着肖国成、小秦和曾立标。三个人正在闲谈。

    小秦一边帮曾立标包扎伤口,一边问道:“你也是打百丈关负的伤?”

    曾立标长抽了口气:“嗯。去年这时候,刚过了草地,又叫南下,动员会上说得好听,‘打下天全、芦山吃大米’。结果净吃子弹炮弹!”

    小秦摆摆手,玩笑地说:“嘘————讲怪话,当心保卫局把你当反革命抓起来。”

    “别吓唬同志,听说肃反上个月会师的时候就停止了。”肖国成笑了笑说:“反正你俩都是四方面军的。”

    曾立标说:“我怎么说呢?一过草地,是一方面军九军团;二过草地,就成了四方面军的三十一军;这回三过草地,又跟你一样,成了红二方面军的了。”

    小秦乐了。“嘿,有意思……”忽然,他发现篷顶不响了,又叫道:“雨停了!”钻出了帐篷。

    肖国成站起身,掏出指北针看了看,命令道:“收帐篷,继续前进!”

    小秦又叫起来:“连长,前面好像有人。”

    “继续观察,注意联络!”

    前边两三里路远处的草地上。

    两只手拨开树丛,一个脑袋钻出来。这是一个小战士,约莫十四五岁,一张秀美的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

    她举目四望。雾漾漾的草地空旷阴沉,万籁俱寂。她不禁内心感到十分恐惧,大声喊道:“这么大个草地,就我一个人了!”

    被恐惧所驱使,她拔腿在草墩间奔跑。跌倒了,爬起来又跑。边跑边喊:“有人吗?”“班长、马大姐、姚大姐、同志们,你们在哪儿呀!”……正跑着,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了,欠身一看,原来是块油布。

    她把油布抓在手里仔细打量着,忽然发现油布角上写着一个“伍”字,一个“萍”字。她像获得了希望,高叫起来:“同志————伍萍同志!”

    没有人应声。回答她的是凄厉的风声。奇怪的是,风声里夹着一种音响,像是孩子的啼哭。

    她侧耳细听,又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在她眼前幻化出了一种奇异的景象:风,把一个光身的娃娃吹到半空,娃娃在啼哭……

    她更加紧张起来,惊恐地用油布捂住了眼睛。可那声音却更响、更真切了。

    她镇定了一下,为了壮胆,又把军装整理了一下,军帽戴正了,然后一步步试探着走过去。

    看见了:几株缺枝少叶的矮树上,挂着一个背篓;一个小女孩正抚摩着背篓在哭。

    她又惊奇又高兴,快步走到孩子身边,蹲下身抚摩着孩子那湿漉漉的身体。

    孩子见到了人,愣了一霎,扬起小手扑到许苓的怀里,叫了声:“叔叔!”

    许苓纠正说:“不,叫阿姨!”

    孩子摸着她的帽檐边,执拗地叫:“叔叔!”

    许苓笑了:“好,叔叔就叔叔。你怎么在这儿?”

    孩子抱住了许苓:“叔叔,我要妈妈!”

    “你妈妈呢?”

    孩子抬起头四下里看看。

    伍芝兰也刚经历了暴风雨的袭击,她和躺在她臂弯里的伤员浑身都湿透了。她扭身解下驳壳枪套上的毛巾,拧了拧水,把伤员脸上的雨水擦干,又把他左臂上的伤口擦净,然后从挎包里掏出几件衣服打量着。那是小孩的衣服。她挑出一件小花上衣,深情地看了看,一横心,放到嘴里咬开个口子,“嗤”地撕开,把伤口包扎起来。

    伤员还在昏迷着,发着烧,只是浑身瑟瑟地抖。

    伍芝兰拿起竹筒,给他喂了几口水,低声叫道:“同志————”

    伤员没有答应。

    伍芝兰忧伤地望着他。突然,她下了决心,把伤员的衣扣解开,又把自己的外衣解开,把伤员紧紧地抱在了胸前。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深情地低声叫着:“萍萍————”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许苓坐在背篓旁边,怀里抱着孩子,扬起袖子给她擦着眼泪;可是泪水总也擦不干,孩子还是哭喊着要妈妈。

    许苓急得自己眼泪也流出来了。她哽咽着说:“好孩子,别哭,小阿姨,不,叔叔抱着你去找妈妈。”

    这句话有效了,孩子停住了哭。“你认识我妈妈?”

    “这……认识,老大姐嘛!”许苓索性把话编下去,“你妈妈是不是这么个样:个子不算高,……可也不算矮……”

    孩子点点头。

    “圆脸胖乎乎的……”看看孩子摇头,她忙又补了句,“这会儿没吃的,当然瘦了。”

    孩子又点点头。

    “她……背着口行军锅……”

    “我妈妈背着驳壳枪。”

    许苓不好再编下去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换了个话头:“嘿,我不光认识你妈,还认识你哪!你叫伍萍,对不对?”

    “我叫萍萍。”

    “那你妈叫……”

    “我妈叫伍芝兰。”

    “这不就对了?”许苓也高兴起来,“你妈妈姓伍,你叫萍萍,合起来大名就叫伍萍。”

    “对!”孩子拍着小手笑了。

    许苓也咯咯地笑了。

    笑声,在这荒凉的草地上传得很远。

    笑声,惊动了肖国成一行三人。

    曾立标说:“连长,你听!”

    “快走,去看看。”肖国成把曾立标往上托了托,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行小树,就看见了两个嬉笑着的人。

    许苓也看到了来人,高兴地站起身。

    肖国成把曾立标放下,走到许苓面前:“孩子是你的?”

    许苓脸一红:“胡扯!我捡的。她找不到妈妈了!”

    “哼,这个狠心的妈妈!”肖国成问许苓:“你是干什么的?”

    “四方面军总医院的护理员,许苓!”

    “护理员?”肖国成打量了一下许苓,“从现在起,你就当孩子的妈妈。”

    许苓脸更红了,低下头嗫嚅地说:“那怎么行……”

    “什么不行?”肖国成大声地说,“执行命令,当妈妈!代理妈妈!”

    孩子听懂了这个大胡子叔叔的话,一下子抱住了许苓的脖子:“你是叔叔妈妈。”

    许苓忙把孩子往外推,却没有推开,只好抱住了孩子。

    小秦凑过来:“连长,孩子的妈妈可能没走远。”

    肖国成略一沉吟,反问道:“你的号还能不能吹响?”

    小秦会意,点点头,一边拿号一边问:“吹什么号?”

    “集合号!”

    伍芝兰依然抱着伤员坐着,两眼哭得红红的,目光更是呆滞。

    这时,传来了清亮的号声。

    伤员突然睁开了眼:“集合了!”他挣扎着要欠起身,发现自己正被一个女同志抱在怀里,连忙用手推搡着她。

    伍芝兰从失神状态中醒过来,这才听到了号音。她欣喜地叫道:“同志,听,吹号了!”

    伤员还在用力推着她。

    伍芝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手松开,随手掩住了衣襟;一点泪水落到了伤员脸上。

    “你,你哭了?”

    “没什么……”

    伤员看看包扎好的伤口,竭力回想着被救的情景,焦灼地坐起身:“同志嫂,你丢了什么东西了?”“丢了东西?……没有。”伍芝兰抓起粮袋搭在伤员肩上,“刚才那个同志留下的,你吃点,我们就走!”她转过身,扣好衣扣,敏捷地擦了把脸,又掏出木梳,梳理了一下头发。一切收拾停当,弯腰扶起伤员:“走吧!”

    二

    另一块草地上,矮树丛中间。

    常炽正把那个中毒的年轻人紧抱在怀里。

    年轻人已经醒过来,只是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急促地喘息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常炽,眼里流露出无限生的依恋。

    他抚摩着常炽那被麻绳磨得流血的臂膀,又抓抓绳头:“把它……解了吧!”

    常炽默默地把绳子解下来,在手里把玩着苦笑了一声:“戴了快一年了,还真舍不得和它分手哩!”

    年轻人又喘了一阵,突然问:“听说你们在苏联的时候就认识?”

    “谁?”

    “张主席。”

    “张国焘?”常炽摇摇头,“还要早。”

    “你为什么要反对他?”

    “他和党中央不一心。”常炽脸一沉,“不谈这个了。来,我背你,说不定能碰上个医生。”

    年轻人摆摆手:“不,不行了。”他继续望着常炽,真诚地说,“我看你,不像个反革命。”

    常炽凄然一笑:“本来就不是。”

    年轻人好奇地问:“那,为什么要把你抓起来,还要……”

    常炽看看年轻人,眼里贮满了泪水,激动地把他抱得更紧了,充满感情地说:“孩子,你,可怜哪!”

    “我?可怜?那你呢?”

    “我很好。我心里明白。”常炽叹了口气,“历史,会分清谁是谁非的。”

    “来不及了。”年轻人压低了声音,“出了草地,赶上大队,你就得被处决了。”

    常炽坦然地笑笑:“这,我早就知道了。”

    话,僵住了。年轻人不解地看了看常炽,仰面躺下来,望着天空。

    天放晴了,湛蓝湛蓝的,清澈,明净。几片棉朵般的浮云正轻轻飘过,轻风送来一阵花香。

    年轻人伤感地低语着:“真不想死啊!”

    湛蓝的天空下,又一块草地上。

    又是一个掉队的小队伍在跋涉。这是两个小鬼和一头牦牛。瘦高个子年龄大些的,约莫十五六岁,在前头牵牛;矮胖的一个才十三岁,拿根木棍在后头赶着。牦牛背上驮满了枪支、背包之类的东西。

    小胖子用力打了一下牛屁股:“咄!都是你这不会说话的畜生,走得这么慢,害得老子掉了队!”

    瘦长个儿瞪了小胖子一眼:“廖文,这得怪你!不好好走路偏要抓什么鱼!”

    “后来你不是也一块抓来着?”廖文噘噘嘴,“嘿!那鱼真多,真好玩。我再看看。”

    “不行,快点走。”

    “小文书,汪坤同志!叫我看看吧!就看一眼。”

    廖文赶上来,捧起汪坤提的白搪瓷口杯。

    口杯里,清清的水里几条小鱼游得正欢。

    矮树丛中间。

    年轻人已经死了。脸上盖上了那个竹斗笠。常炽把最后一把带泥的草根压到了斗笠边上,他跪着抚摩着年轻人的身体。随手从他口袋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一串钥匙,放进自己的衣袋,然后直起身,后退一步,摘下了帽子。

    默悼完了,他戴好军帽,毅然地回转身,又挑起了两个铁皮箱。忽然,他停住了脚,把挑子放下,掏出钥匙,把铁皮箱打开。

    铁皮箱里装得是满满的文件。

    常炽从衣袋里拿出近视眼镜戴上,抓起文件看着,不由得念出了声:“……《阿坝会议决议》……《南下天芦雅行动宣传提纲》……《反对毛周张博向北逃跑的决议案》……《无情打击暗藏的反革命势力》……”他“呸”地啐了口唾沫,骂出了声,“就是这么些玩意儿,还在压我的肩膀。”

    他举起文件投进身边的泥潭,又抓起竹杠把一捆捆文件深深地戳进水底。

    他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里面是一些药品、纱布和医疗器械。他拿起一瓶药看了看,悲愤地敲击着箱子,向着树丛间喊道:“同志,你,你好糊涂啊!”

    文件和药品,激起这个老战士复杂的心绪。他坐在箱子上,拿起竹杠,拔掉一头的塞子,从中抽出一支竹制的箫来。他爱惜地抚摩着箫管。放在嘴边试了试音,便吹起来。

    《苏武牧羊》的曲调,在草地上荡漾,苍凉,悲壮。

    常炽吹完了最后一个乐句,久久地凝视着草地。他的神情和刚才吹奏的曲调一样,苍凉,悲壮。

    他把箫藏好,毅然地站起身,把药品分装在另一个空箱子里,一一上了锁,然后弯腰挑起了担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同志————”

    常炽一下子愣住了。他有多久没有听到人们用这样的字眼儿称呼自己了?半年?一年?……

    他激动地转回身,向着走来的两个小鬼问道:“你们刚才叫什么来着?”他多么希望再听一声呼唤啊!

    “同志!”汪坤重复了一句,反问道,“刚才的箫是你吹的?”

    常炽点点头。

    廖文三脚两步蹦到常炽面前,亲热地摸着他那长长的胡子:“同志叔,我看你倒像苏武。”

    常炽心热了,把廖文揽在怀里:“像,像!我胡子老长,这里有水有草,就是没有羊。”

    汪坤也拉着牛凑到常炽身边:“我们有牛。”

    “那,我们这三个苏武就牧牛!”常炽抚摩着牦牛,察看着牛背上的东西,继续说道,“不过,苏武没有步枪、手榴弹……”

    汪坤把话接过来:“也没戴五角星的帽子!”

    “说得好!”常炽高兴地叫起来。他揽住两个小鬼的肩膀,问道:“你这个大苏武,叫什么名字?”

    “汪坤,红五军团三十七团二连文书。”

    常炽又问廖文:“这个小苏武呢?”

    “四方面军三十军军部通信员,我叫廖文。你呢?老苏武?”

    “我姓常,就叫我老常同志好了。”

    汪坤问:“老常同志,你是干什么的?”

    “这个嘛,”常炽犹豫了一下,拍拍铁皮箱,“挑夫,为革命挑了几年担子的老挑夫。”

    常炽深情地注视着两个红小鬼,一个念头在心头浮动。他问道:“是‘少共’吗?”

    廖文指着汪坤:“他是共青团员,我不是————指导员说我还小。”

    常炽点点头:“听我说,小同志!现在,我们三个人是最最富有的人啦!”他用指头一一指点着,“这牦牛、武器,都很宝贵;还有我这副挑子,也是宝贵的。”

    廖文好奇地问:“那里边是什么?”

    “暂时保密!”常炽又嘱咐说,“要是我牺牲了,你们要挑上它,一定要交给党、交给集体,记住,钥匙在我身上。”

    两个小战士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那支箫,”常炽拍拍竹杠,“就在这里头,你们也把它拿上。”

    廖文说:“我也学着吹。”

    常炽点点头:“那就说定了?”

    “一定!”汪坤伸出了弯着的指头,廖文也依样伸出了手指。

    常炽勾住了小战士的手指,开心地笑了。他把捆他的那根绳子解下来,递给汪坤:“好,把牛绳系长点,我们走吧!”

    另一块草地上,也响着年轻人的笑。许苓拿只木梳正在用心地给萍萍梳理着头发。小秦不知从哪里捕来一只硕大的蝴蝶,逗着萍萍玩。

    萍萍开心地笑着。

    小秦奇怪地问:“哪里来的梳子?”

    许苓瞟了他一眼。“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她给萍萍梳了两只小辫,又盘在头顶上,插上了野花,然后掏出一面小镜子给萍萍照照:“萍萍,好看吗?”

    萍萍高兴得直拍手:“好看,你真是个好妈妈!”

    许苓生气地拿过小镜子自己照照。镜子里一张红红的脸。她也忍不住笑了。

    旁边的两个人却没有笑。

    肖国成正仰望着天空。太阳偏西了,乌云又从天边涌上来。

    曾立标半躺半坐着,正在把两根木棍捆绑在一起。他不安地说道:“连长,这天要变,不能再等了!”

    肖国成下了决心。“好!”他喊道,“许苓同志,把孩子背起来,走!”

    “孩子的妈妈……”

    “走!”肖国成厉声的命令,“小秦,再联络一次!”

    曾立标把手里那根丁字形木棒插进一个大草墩。被削尖了一端的横杆上面,用铅笔写着“向北前进”。

    许苓抱起萍萍,把她装进背篓。萍萍问:“我的妈妈呢?”

    伍芝兰扶着伤员艰难地登上土丘。她四下里打量着。

    伤员问:“同志嫂,找什么?”

    “找孩子。刚才放在这儿的。”

    伤员大惊:“什么,你还带着孩子?”

    伍芝兰默默地点点头。少顷,她振作了一下:“走吧,找到自己的同志就好办了。”

    孤零零的路标在风里轻轻晃动。

    等伍芝兰扶着伤员赶到这里,肖国成他们已经走远了。

    伍芝兰望着远处,低低地叫了声:“萍萍————”

    三

    一支小队伍继续在草地里踯躅着。五个人,却只有三双腿在小草墩间移动。

    走在前头的是护理员许苓。她的情绪依然那么好,边走边唱着四川民歌:“茅草屋,笆笆门,红苕胀死人……”歌子被她唱得十分凄婉,叫人听了揪心。她背上的背篓里,萍萍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小脑袋随着背篓的颠动摇晃着。

    走在她身边的是司号员小秦,他手抓着背篓的带子,却在小心地护持着。

    小秦说:“真看不出,你小子还有这一手!唱得真好。要对歌,能把女孩子气死。”

    “什么男呀女呀的?”小许瞪了小秦一眼,“你干吗不唱?”

    “你当我不会唱?”说着清了清喉咙,唱起来,“冲上前去啊,同志们奋斗!……”实在不大好听,不唱了。

    许苓“咯咯”地笑起来。

    小秦叹了口气:“自打学吹号,天天拔音,不知怎的就倒了嗓子,唱起来像只公鸭叫。”

    “公鸭?”许苓看看小秦,笑得更欢了。

    “你总是那么乐和,无缘无故地傻笑。”

    “跟同志们在一起,我就觉着打心眼里高兴。”她向小秦靠近了些,放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刚才下大雨那阵,我照顾的那个伤员牺牲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可害怕啦。”想起刚才的情景,她还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小秦的胳膊。

    “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人又怎么样?!”

    许苓斜了他一眼把话岔开:“你说怪不,见了人,哪管是个三四岁小孩,也就不怎么怕了。”

    “可也是。人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就得成群。我就爱吹集合号、冲锋号……哎,你累了吧?让我背会儿?”

    许苓摇摇头:“不。连长背个大人,才累呢。”小秦扭头看去。

    肖国成的确累了,脚步都有些不稳了,脸像水洗过似的。

    曾立标说:“连长,扶我走会儿吧!”

    “不!”

    “要不,就歇会儿。”

    “不!”

    “你总是不,不……”

    “你不看这天?得赶到个干些的地方。”

    曾立标仰头看去。大块的雷雨云正涌过来。

    突然,小秦喊起来:“前边有人宿营了!”

    前边三四里路的地方,一块不大的高地上,到处挤满了人。有伤员、病号,有护理人员、担架员,还有一些看不出身份的散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都是些掉队下来的,临时凑在了一起;又显然没有什么组织领导,人们各自忙乱着。有的在生火做饭,有的忙着搭帐篷,有的在低着头搜寻着野菜,有的像是刚到,正在人堆里寻找着安身的地方。

    在一副简陋的担架上,一个伤员躺在那里,身上、腿上几处伤。两个女战士正在忙着给他换药;伤员不时发出凄厉的呻唤声。一个女战士正在安慰他:“同志,忍一忍,……没有药啊!”

    不远处,一个战士正把一个病人抱在怀里。病人急促地喘息着:“水,水……”

    旁边,几个战士正围着一堆柴火在生火。柴火湿,出一股股浓烟。有人被呛着了,咳嗽着,骂出了声。一个小战士从火边抬起张黑鬼似的脸,眼泪鼻涕地说:“同志哥,别骂,一会儿你就该来求我啦!”他俯下身去吹着。突然,一簇火苗跳起来,人们欢呼着,嬉笑着,把湿了的衣物伸了过去。

    在一丛浓密的矮树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认真经营着自己的窝。他把一堆乱草铺平,垫上油布,又铺上一小块毛毯,却又把粮袋、驳壳枪、子弹带围了个大圈,然后舒舒服服躺下来。

    一个战士扛着两支步枪,扶着一个头上缠满纱布的伤员走过来,商量说:“同志,挤一挤,让这个同志……”

    “什么?挤一挤?这么大个草地偏往这里挤?!”

    “他负了伤……”

    干部一扬胳膊,那里也缠着纱布。“伤?老子这也不是狗咬的呀!”

    战士生气了:“你!……”

    干部看看战士的脸,语气和缓了:“好,搭这么个窝也不容易,给一碗炒面就换给你!要不,给件衣服、给块大洋也行。”

    伤员笑了笑:“同志,你还挺爱开个玩笑。”

    干部正色地说:“谁给你开玩笑?”

    战士发怒了,攥紧了拳头。伤员和解地说:“走,咱们另找个地方去……”

    “不!”战士拿起粮袋看了看,已经不多了,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扔给了那人,用脚把驳壳枪踢开,扶着伤员靠着树丛坐下来。

    干部拿起银元,凑在嘴边吹吹,又忙拿到耳边听听。“嘿,这袁世凯活着老是反对革命,死了,这大头倒还有用。”

    小高地边上。

    牦牛正在大口地吃着草,汪坤和廖文正在动手把牛背上的东西卸下来。常炽手里扶着扁担,正在望着乱哄哄的人群出神。

    廖文吃力地把一挺轻机枪从牛背上拿下来放到地上,眼睛却望着人们:“嗬,真热闹!去看看去?”

    汪坤卸下了最后三支步枪,说道:“走!”他抓起牛绳捆到常炽的扁担上,叫了声:“老常同志!”

    “嗯。”常炽还在看着人群,眉宇间流露着焦急。

    汪坤说:“我们去看看去。”

    “好,细看看,有多少人,都是干啥的……”常炽的话还没完,两个小鬼就跑远了。

    常炽向四下里看看,见身边没人,连忙掏出近视眼镜戴上,又从短裤边上把线撕开,拿出了两寸长的一截铅笔,然后打开箱子,拿起药瓶,往一张纸头上逐一登记起来。

    他干得那么专心,几滴雨点落下来打到他背上,他也没有发觉。

    不远处,肖国成背着曾立标走上坡来。他停住了脚,注视着这乱糟糟的人群,目光落到了常炽身上。这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迈步向常炽走去。

    快要走到常炽身边的时候,雨点密起来了,雨里夹着几粒冰雹。

    “不好!”肖国成叫了一声,三脚两步跑到了牦牛身边,把曾立标放下,又转身招呼,“小秦,小许,快过来!”

    常炽发现了冰雹,吃了一惊,连忙把纸头、铅笔扔进铁皮箱,盖严,锁好;又向牦牛奔去。忙乱中,眼镜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摸了两把,没有摸到,顾不上再找,连忙拉住了牛鼻圈,拍打着:“卧下,卧下!”

    牦牛顺从地卧在了地上。常炽就势抱住了牛脖颈,用身体护住了牛头。

    肖国成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他弯腰捡起了眼镜,正要还给老头,却发现冰雹下大了。

    冰雹来得又急又大,指尖大的、毛栗大的雹粒猛烈地洒落下来,水草倒下来,一棵小树眨眼工夫叶子被打光了,变成了光秃秃的树枝。

    肖国成拉过许苓,一下子推到牦牛身边。然后转回身,望着混乱的人群。

    突然的袭击,使整个小高地上更乱了。人们东奔西跑,寻找着躲避的地方。这边有人“哎哟”一声栽倒了,那边一个人慌乱里跑进了泥潭,一声惨叫被水淹没了。

    肖国成焦灼地跺着脚喊:“同志们,不要乱,赶快去救伤病员……”

    他的话被风雨声吞没了。

    他抽出枪,对空打了三发,人们有的稍稍一愣,混乱还在继续着。

    他扬起手,想拦住奔下来的一群人,却被人流撞倒了。

    他倒在地上,痛心,又无力改变这个局面。“怎么办?怎么办?”他悲怆地喊着,就势抱住了一个爬到身边的重伤员,自己却难过得哭出了声。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他抬起泪眼,认得出正是刚才见的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

    常炽两眼定定地看着他。几颗冰雹打在他的脸颊上,他眼睛也不眨,厉声地问道:“在党吗?”

    肖国成点点头。

    “共产党人身体里,要少生产点这玩意儿。”

    “什么?”

    “眼泪。”常炽扬起袖子给肖国成擦擦泪水,就势附在他耳边,“把党证拿出来,集合起党员,先救伤病员。”

    肖国成眼前一亮,霍地站起身,大声喊道:

    “共产党员们,到我这里来!”

    喊声,压过了风雨声;喊声,在草地上空回荡。

    有几个人停住了脚,向着他跑过来。

    又有几个人跑过来。

    刚才在树丛坐着的那个伤员,推开照顾他的青年人,就往外爬。青年人拉住他:“你伤太重!”伤员推开了拉着的手:“我是在党的啊!”说罢向着肖国成爬去。

    有几个尖细的嗓音在问:“‘少共’要不要?”没有得到回答,几个年轻的战士也向着肖国成跑来。这里面,有汪坤。

    曾立标从牦牛边爬出来,一瘸一拐地走着。小秦连忙搀住了他。

    小秦向着许苓说:“我去啦!”

    “等等我。”许苓把萍萍塞在牦牛肚子旁边,把背篓扣在萍萍头上,又把背带在牛绳上绑紧了,小声嘱咐道:“萍萍听话,不要动。”转身跑去了。

    刚才搭好窝窝的那个干部,早就把毯子油布收拾好了顶在了头上。听到喊声,他向着肖国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绊,扑倒在牦牛身上。

    萍萍掀起背篓:“叔叔,你看见叔叔妈妈了吗?”

    那人一怔,把萍萍往外一拨拉,整个身子靠到了牦牛肚子上。

    肖国成已经指挥着先赶到的同志把伤病员集中起来。这时他站在上风处,把衣襟解开,双手撑开衣角,喊了声:“同志们来呀!”

    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身边,他看,正是那个老头儿。

    接着,一个,又一个……人们排成了一道人墙,撑着衣襟的手紧紧连着,身子前倾着,用脊梁顶住了冰雹,用胸膛掩护着同志。

    冰雹继续无情地洒落下来。

    那个重伤员也在掩护的队伍里。他咬着牙挺着。终于坚持不住,“噗”地栽倒了。旁边的同志连忙扶他躺下。人墙重又合拢了。

    肖国成凑到常炽耳边:“你这个老同志,骂起人来可真凶!”

    “激你的!”常炽抱歉地笑笑,“其实,世界上顶宝贵又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共产党人身躯里也有这种东西。你刚才的泪就很宝贵。”

    “打我一棍子又给我一块糖?”

    “给糖还早点。”常炽严肃起来了,“冰雹一停,就得赶快把党员组织起来,搞成个队伍;千万别散了。”

    “嗯!”肖国成紧抓着老头儿的手,“选举你负责!”

    “不,我不是党员。”

    “什么?”肖国成瞟了老头儿一眼,“那,你把大家登记起来。”

    “我不识字。”

    肖国成笑出了声。他缩回手,从口袋里掏出眼镜递过去:“给,不识字的知识分子同志!”

    冰雹继续下着。

    廖文趴在地上,一手抱着头,一手按着地面,往前爬着。不时“哎哟”一声,把手拿下来吹着被打肿的指头。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拿起一看,是锅盖大的一块牛皮。他不禁高兴地叫出了声,连忙顶在头上,站起身四下打量了一下,向着牦牛卧着的地方跑来。

    他扑到牦牛旁边,爱惜地抚摩着,牦牛也亲热地舔着他的手。他拔了把草,伸在雨里冲了冲,塞进牦牛嘴里。

    这时,他才听到了抽抽搭搭的哭声。

    他循声看去,看见了孩子两条小腿在乱蹬。小腿裸露的地方,已被冰雹砸得几处青紫了。

    “哪里来的小孩?”廖文忙把孩子抱过来,用牛皮给她遮着雹子,掀开背篓看了看,朝着小孩做了个鬼脸。

    孩子破涕为笑。

    廖文推推躲在牦牛肚子旁边的那个干部。那人有牛挡着,正躺得舒服,觉得有人推他,欠起了身。

    “这是你的孩子?”

    “这……嗯……是……”

    萍萍抚摩着小腿:“他,他推我。”

    廖文也看出了是怎么回事,气得噘起了嘴:“你!……还是个干部哪,干这种事……”

    “嗨,困难时期,革命友爱嘛!”那干部忙换话题,“小鬼,这牛是你管的?”

    “是,怎么样?”

    “过草地,这可是好东西。”那人沉着脸,“你个小鬼管它,我可不放心……”

    廖文警惕地看着他:“你走开!”

    “还是把它交给我……”

    廖文抱起萍萍,狡黠地说:“那得看老牛肯不肯跟你哩!”他低声喊了一声,牦牛猛然爬了起来,把那人搡了个跟头。

    那个人爬起来,骂了句什么。廖文又拍拍牛的脖颈。牦牛一转身,一屁股又把那人推倒了。

    廖文快意地大笑起来。

    萍萍也拍着小手笑了。

    那人按着驳壳枪套正要发作,发现常炽正向这边走来。他看看天,雹子稀疏了。他留恋地瞥了牦牛一眼,转身走开了。

    小高地的中央,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刚刚过去,那些用身躯保护伤病员战友,被冰雹打得鼻青脸肿的共产党员们,又自动挤到了肖国成身旁。这是草地行军中最后一批共产党员的集会。他们有的坐着,有的歪倒着,有的在拧着湿衣服,有的从各种防湿的地方(油布包、猪尿泡、牛皮挎袋)拿出了自己的党证。他们都望着肖国成,神情肃穆庄严。

    肖国成站在大家面前,手里捏着自己的党证,他扫视着眼前的同志们,眼眶里贮满了泪水。

    忽然,传来了轻轻的箫声,还是《苏武牧羊》的调子,只是吹奏得沉重、雄壮。乐音轻轻地掠过高地,掠过人们的头顶,仿佛给这个会定了个音调。

    肖国成精神一振,讲话了:“中国共产党红军长征后卫部队全体党员大会开始,到会的党员三十四人,列席的少共团员十五人。”他征询地扫视了一下会场,“第一项议程:选举临时支部的委员会。有什么提议?”

    会场里很静。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先,先说说你自己吧!”原来是刚才爬过来掩护战友的重伤员。他已是很衰弱了,由那个青年战士搀扶着,但眼里却闪着异样的光彩。

    肖国成把党证举起来:“我,肖国成,红二方面军二军团后卫连连长。一九三三年在洪湖苏区入党,党龄三年半。”

    “一个好同志啊!”重伤员像是发言又像是感叹。

    另一个声音传来:“你也是好同志嘛,自己伤那么重,还赶了来……哪年入党?”

    “入党年数不算少了,可力量少,眼看党遇到难处,不能替党分忧啊!我叫谢怀福,宁都暴动以后加入组织,一直在红五军团,当伙夫班长。”

    稍停,一个高个子青年人站起来:“我,黄长友,红四方面军三十军一个机关枪排的排长。党龄两年。”他指指脖子上的纱布,“我伤不重,能为大伙干点事情。”

    一个女同志在担架边上欠了欠身,举起了党证。她正用自己的军帽给伤员擦着身子,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面颊上。“同志们看看我行不?”她把头发往后一抹,露出俏丽的面孔,“伤员得有人组织护理,我是四方面军总医院护士长,李芳,党龄三年。”

    肖国成望着同志们,心情激动。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在党遇到艰难的时刻,在死亡的边缘站起来,走出来,向党要一副担子搁在自己那本已沉重的肩头上。一时,他仿佛看见,就是这几个人,把这支近百人的红军队伍带出了艰险的草地;就是这几个人,领着一支整齐的部队,正向陕北高原大步前进。

    他定了定神,问道:“还有谁?”

    静了一霎,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同意这几位同志,选举吧!”

    “同意!”几个人在喊。

    一只手举起来了,三十四只拿着党证的手举起来了。

    “全体通过。留一名额给以后收容到的同志。这届临时支委会,等赶上大队报上级党追认……”肖国成说。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凑到后边人的身边问:“干什么?”

    “选举临时支部。”

    那个干部掏出党证,叹了口气:“他妈的,晚了一步。”

    “嘘————”有人制止了他。

    肖国成继续讲着:“……现在讨论下一项议程,怎样以党员为骨干,组织行政的班、排……”

    牦牛旁边。

    常炽吹完了箫,慢慢擦拭着箫管,向着开会的地方深情地凝望。

    廖文显然已经和萍萍熟识了,正在她身边忙着:他已经把萍萍的湿衣脱下来拧干,挂在牛角上晾着。又在牛背上卸下的杂物里找到自己的小衣包,找出件干的军衣给孩子穿上。又把两个铁皮箱并到一起,铺上那块油布,让萍萍坐在上面。

    收拾停当了,这才发现箫声早已停了,连忙叫道:“老常同志,怎么不吹啦?”

    常炽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下一步……”

    萍萍也学着廖文的样儿在叫:“老常同志,吹呀!”

    常炽回过身,这才发现孩子:“嗬,老常同志!这么大的一个红军!”他来到孩子身边,亲热地用自己的胡子在萍萍脸上蹭着。

    萍萍伸出小手,很有兴趣地摸着常炽的胡子:“同志爷爷,你见到我妈妈了吗?”

    常炽摇了摇头。

    “你见到我叔叔妈妈了吗?……嗯,就是……代理妈妈。”

    “代理妈妈?”

    “嗯。”萍萍点点头,突然拍拍手,“来啦!”

    许苓在小秦搀扶下,脚步踉跄地走过来。她在刚才掩护伤员的时候被雹子打得不轻,又浑身透湿,这回正冷得发抖。

    许苓来到孩子身边,两个人偎抱在一起。

    许苓心疼地看着孩子被打得青紫的小腿。

    萍萍抚摩着许苓的头:“哟,叔叔妈妈,你长了一个犄角啦!……又一个,又一个……”

    许苓呻吟了一声:“雹子打的。”

    “痛吗?”

    许苓点点头,又打了个寒战。

    常炽心痛地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默默地动手捡拾着树枝。

    小秦想起了什么,抱着那个油布包走过来。有了焦干的柴火,篝火很快点燃了。

    廖文高兴地推了许苓一把:“快,把衣裳脱下来烤烤!”

    许苓看看湿漉漉的前胸,却没有动。

    “快点呀!看你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似的。”

    常炽看了许苓一眼,打开一个箱子,从自己衣包里拿出一件军衣递给了许苓。转身向小秦、廖文招招手:“走,去给伤员把火点上。”

    小高地中央。临时党员大会正继续进行。

    肖国成:“……那就这么定啦?第一,刚才确定的班长、排长立即把班排组织起来,按身体强弱搭配;第二,组织担架队,重伤员集中护理,由你李芳同志负责;第三,从现在起,粮食由各班集中管理,定量发,保证伤病号。动员身体好的挖野菜充饥……”

    “还要加一条,”机关枪排排长提议,“把武器弹药配好,检查一下!万一遇到敌人的骑兵……”

    两三个人的声音:“附议!”

    “好。这四条,作为这次大会决议案……”

    后边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这么弄,拖着、背着的,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草地……”

    这话引起了不满,有人反问:“依你,丢下同志不管啦?”

    还是那个声音,只是低了些:“不看是什么时候?能活出几个就不错啦。”

    “我同意,”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把话接过来,“我主张,咱们谁也别管谁,自由行动。”

    有人问:“不管?”

    “对,我们凭什么受这个湖北佬管?他算老几?”那干部晃着手里的党证,“粮食集中,给他?叫这个‘九头鸟’带走了怎么办?”

    肖国成被激怒了:“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大模大样站起来,拍拍驳壳枪:“冯朝,四方面军总部的,总部,懂不懂?”他环顾四周,“我问问,四方面军的同志,咱们干吗受二方面军的这么个人管,咹?!”

    会场乱了。有几个人附和着冯朝,喊叫着:“对,谁也别管谁!”“分散活动,自由行动!”……有人在斥责冯朝:“别捣乱!”“这是党的会议!”“你还是不是个党员?”……

    青年战士扶着重伤员谢怀福欠起身:“看,就是他。”

    谢怀福看了冯朝一眼,愤怒地说:“他,不是个好同志!”

    冯朝认出了谢怀福,慌忙扭过了脸,口里还在叫着:“这个会不合法,解散,解散!”

    肖国成鄙夷地看了冯朝一眼:“继续开会。现在表决!”

    冯朝跳起来:“愿意自由行动的,跟我走!”他边走边转身看看,只有刚才讲反对意见的人跟着他离开了会场。

    肖国成的声音继续着:“赞成这个决议案的请举手。”

    拿着党证的手像小树林似的高高举起。

    夕阳西下。暮色从草地四周升腾起来。

    小高地上,一簇簇篝火烧起来了。每一堆篝火边上,就是一两个新编成的班排。这些来自不同家乡、不同部队的红军干部战士,几个小时以前,还是单个的个体或者零星的掉队人员,他们受了伤,生了病,又远离了人群,孤零零地踯躅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地上。他们踏着的每一个草墩,都是生和死的边缘。他们靠着革命意志和求生本能扭在一起的力量,和自然环境的摧残力进行着搏斗。而现在,他们每个人却从单体归进了集体,每个人都成了这支小部队的一部分。尽管这支部队还很小,也很软弱。然而,组成它的人觉得这是自己的,自己的家,自己的肌体,自己的灵魂……就像这堆篝火一样:一根根柴火架在一起,被火种点燃,就蹿起了火苗,发出了热和光。

    看,一件件湿透的衣服伸向了火旁,衣服上浮泛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看,搪瓷碗、洋铁皮的杯子,还有脸盆、铜盆、砂壶、瓦罐摆到了火炭上,吊起在支架上,里面煮着的野菜、炒面糊糊,发出“嗞嗞”的响声。

    一堆火旁,响起了粗野的笑声。

    另一堆火边,几个女战士小声唱起了歌。

    一支动情的、豪放的又略带悲凉的歌声,随着篝火在跳动,随着细烟袅袅上升,在这原始荒原上飞飘。

    牦牛的近旁,一堆篝火烧得正旺。

    篝火边,许苓抱着孩子,低声哼着小调,慢慢地摇晃着。萍萍嘴里含着一根野菜,却已昏昏欲睡了。

    小秦喝完了自己小碗里的野菜糊糊,贪馋地舔着碗,眼睛却望着许苓的茶缸。终于忍不住了:“小许,你碗里还有吗?”

    “还有点。”许苓说着拿起茶缸递过去。

    小秦不好意思地说:“这……你再吃两口。”

    “我冷,吃不下。”她喝了一口又递过去。

    “同志哥,你真好!”小秦忙不迭地接过来,却发现萍萍,“看,孩子快睡着了。我给她搭个铺!”

    他随手揪来几把草垫好,把油布铺开。

    曾立标隔着火堆把刚烤干的一件羊毛线背心扔过来:“给孩子盖上,夜里冷!”

    “这好办!”廖文牵着牦牛走过来,“我给萍萍盖个房子!”他把指头伸进嘴里,又拔出来试了试风向,然后把牛牵到上风,口里“嗬嗬”叫了两声,牦牛便听话地卧下来。

    “好!”小秦高兴地把油布拉到牛肚子边上,“好,靠着牛肚子,暖和。”他又把一条粮袋放到油布边上,对许苓说:“你们娘儿俩睡吧!”

    许苓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小秦连忙改口:“对,对,你们爷儿俩睡。”说罢,转身跑到火边,端起了茶缸。

    许苓抱着孩子躺下来,给孩子盖上了那件毛线衣,她一只手当作孩子的枕头,一手轻轻拍打着。

    萍萍睡意惺忪地喃喃呼唤:“妈妈!”

    许苓附在萍萍耳边,小声地说:“叫阿姨。”

    萍萍继续叫着:“妈妈!妈妈!”

    许苓望着孩子,眼角挂上了泪水。她深情地把孩子抱紧了,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唉————”

    “妈妈————”

    “唉————”

    孩子听到了应声,睡着了。

    许苓打了个冷战,向孩子靠近了些,也睡着了。

    小秦舔完了茶缸,打个呵欠:“小廖,你不困?”

    廖文趴在铁皮箱上已经睡了,听到叫声,猛地一惊,含糊说:“我看挑子,看牛,等汪坤……他登记花名册去啦!”

    曾立标命令道:“去,睡去。这里有我呢。”

    小秦在许苓身边躺下,紧紧偎住了那微微发抖的身体;一只受伤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廖文抱住了小秦的腰。两个人很快发出了鼾声。

    小高地边上,篝火照不到的黑影里,三个人坐在一块油布上,正亲热地小声谈话。

    冯朝从挎包里掏出一块东西丢进对面小战士的洋瓷碗里。“小朱,给!犒劳你。”

    “什么?”

    “牛肉干,咱们四川地道的麻辣牛肉!”冯朝嘲笑地说,“这自由自在,不比喝野菜汤强?你说对不,侯志平同志。”

    侯志平,就是刚才跟着冯朝退会的那个人,愤愤地说:“那个护士长要我给伤员抬担架,我才不干哪。她还说什么活着为别人……”

    冯朝嘲讽地说:“谁叫你不也负伤?那就有人为你活啦。”

    “那你?……”

    冯朝一把把左臂的绷带扯下来,晃着胳膊笑了:“看,这伤!”

    小朱噙着牛肉干,愣住了。

    “受了伤,别人就爱你、帮你,这是咱们红军的一大好处。”冯朝得意地说,“落到这个地步,首先得顾自己。活下来也是革命的一份力量嘛!”

    侯志平点了点头。

    “有胳膊有腿的大活人,干吗受别人的制?”冯朝把声音压低了些,“自由行动,有的是办法!”

    他越说声音越低,听不清了。

    小高地另一侧,篝火照不到的黑影里,又有三个人挤坐在一起交谈着。

    肖国成把一张纸看完,小心地收进衣袋。“汪坤同志,从现在起,你就是咱们这支部队的文书啦。花名册由我保管,往后每天宿营以后填一份实力统计给我。”

    “是。”

    肖国成把粮袋解下来,交给汪坤:“快回去,吃点炒面,睡觉。”又补了一句,“照顾好那个孩子!”

    常炽又嘱咐了一句:“喂喂牛,看好我那副挑子!”

    望着汪坤走去的背影,肖国成对常炽说道:“既然你不识字,就不给你看了。”常炽凄然一笑,没说什么。

    “一共七十七个人,外加一个四岁的女孩。”肖国成扳着手指数着,像是在向上级汇报,“党员三十五人,少共团员十七人。”

    “统计,不大确实。不过也想不到,”常炽高兴地说道,“差不多是一个连。”

    “哎呀,这个连!单位包括了三个方面军、九个军和军团。就是伤病员多,轻重伤四十一名,重病号八个。”

    “粮食怎么样?”

    “情况不好。有干粮袋的只占三分之一,都剩下不多了。老炊事班长交出了三斤多酥油,还有一头牦牛。刚才每人只准吃一两炒面,重伤员是二两。”

    “不行,还得减!”常炽计算着,“第一次过草地用了六天,第二次是十一天,这次嘛,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半,这么个速度,估计还得五六天才能走出去。”

    两个人都感到了形势的严峻,谁都不说话了。

    停了一会儿,常炽动情地说道:“肖连长,无论如何,你得把这些同志带出草地,带给党!”他仰起头,沉思,“保存下这支红军不容易!全国劳苦群众把希望放到了这支队伍身上。多保存一个同志,就多一颗革命的种子啊!”

    “我,和你!”肖国成也很激动,“在这里,干部除了你,就我这个连长啦。”

    “我,一个老挑夫……”

    肖国成抓住了常炽的肩膀:“你这是为什么嘛!”

    “我说文书统计得不确实嘛。”常炽轻松地笑笑,“支部书记同志,我是个反革命,一个等待枪决的肃反对象!”

    “什么?”肖国成一惊,手却抓得更紧了。

    常炽“哎哟”一声:“你抓着的那地方,中午以前还用绳子捆着。遇上那场暴风雨,押送我的同志牺牲了。”他掏出那份文件,连同那挺花机关递给了肖国成。

    肖国成接过文件看看,读出了声:“……兹有本部……嗯,看押革命的死敌、反革命分子常炽……希沿途各部予以协助!……嗯,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

    “看清楚啦?‘各部予以协助’!协助看押我这个反革命。”

    “这……”肖国成定眼望着这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儿,“什么问题?”

    “因为我反对了张国焘同志!”常炽依然说得那么轻松,“去年这时候,一过草地,党中央北上陕北,张国焘同志要南下。我提意见要跟着中央北上,这就犯了忌,撤了我的职。后来他要自立中央,我反对,我不举手,就抓起来,说要肃反。刘伯承同志通过朱总司令把我要到红大当教员,暂时没杀掉。”

    他急剧地咳嗽起来。肖国成替他轻轻捶着后背。

    “刑讯,折磨得凶,受了点内伤……”常炽深深叹了口气,“到了甘孜,又要杀。多亏你们来得快。和二方面军会师以后,贺龙同志和任弼时同志又在打听我,这才又押进了运输队。”

    “赶上了大队,你可以直接向贺、任首长报告。”

    常炽笑了笑:“个人的生死、荣辱算不了什么,这场悲剧才叫人痛心!一次分裂,百丈关拼了一仗,部队伤亡很大;又多过了两次草地……多少同志的鲜血和生命啊!”

    肖国成注视着这个受尽磨难的老头儿,心情激动。

    “同志,你还年轻,有些事你一时也许还不明白。革命需要流血,流汗,流泪。有时候,只有血才能使人聪明起来,只有血才能使革命前进!至于我嘛,”他掀起衣襟,撕开一个补丁,拿出了自己的党证,“看,党证沾了点血,可是还在我身上,一颗共产党员的心,还在我的胸膛里。这就够了!只是,我这个情况给你出了难题。”

    肖国成诚恳地说:“不难,在实力统计上加一个党员就是了。”

    “那,我向支部提一个请求。”

    “什么?”

    “派一个身体好的同志跟着我。”

    “不必了。”

    “当然,我压根就不需再有人押着,”常炽严肃地说,“我找你,是有重要的情况报告:我挑子里是一批贵重的药品。”

    “真的?”

    “党的财产我现在不能交给任何人!必须有党的决定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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