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卷二

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晋张华《博物志·杂说》）

    眼儿媚

    独倚春寒掩夕霏，清露泣铢衣。玉箫吹梦，金钗画影，悔不同携。

    刻残红烛曾相待，旧事总依稀。料应遗恨，月中教去，花底催归。

    又

    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鸦。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

    休笼彩笔闲书字，街鼓已三挝。烟丝欲袅，露光微泫，春在桃花。

    又　咏梅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玉骨冰肌天所赋，似与神仙，来作烟霞侣。（宋李之仪《蝶恋花》）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宋林逋《山园小梅二首》之一）

    朝中措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已惜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

    东风多事，馀寒吹散，烘暖微酲。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别随秦柱促，愁为蜀弦幺。（唐唐彦谦《汉代》）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唐李贺《将进酒》）

    ◎天宝初，宁王日侍，好声乐。风流蕴藉，诸王弗如也。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集，则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皆效之。（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花上金铃》）

    摊破浣溪沙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玉郎还是不还家，教人魂梦逐杨花，绕天涯。（五代顾夐《虞美人》）

    又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船头折藕丝暗牵，藕根莲子相留连。（唐温庭筠《张静婉采莲曲》）

    ◎“风絮”二句谓妻子虽已死去，而旧情未断。与下一首均为悼亡之作。

    又

    欲语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

    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别后两眉尖，欲说还休梦已阑。（宋辛弃疾《南乡子·舟中记梦》）

    又

    小立红桥柳半垂，越罗裙扬缕金衣。采得石榴双叶子，欲遗谁？

    便是有情当落月，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着力，不禁吹。

    又

    一霎灯前醉不醒，恨如春梦畏分明。淡月淡云窗外雨，一声声。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听鹧鸪啼遍了，短长亭。

    又

    昨夜浓香分外宜，天将妍暖护双栖，桦烛影微红玉软，燕钗垂。

    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央及莲花清漏滴，莫相催。

    ◎悔多翻自笑，怨极不能羞。（明王次回《鳏绪三十二韵》）

    青衫湿　悼亡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应恨客程归未得，绿窗红泪冷娟娟。（唐李郢《为妻作生日寄意》）

    ◎也知此后风情减，只悔从前领略疏。（明王次回《予怀》）

    ◆此词写于康熙十七年七月作者的妻子卢氏落葬后不久。

    落花时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相宜。

    相思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按此调《谱》、《律》不载，疑亦自度曲。一本作《好花时》。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宋晏幾道《鹧鸪天》）

    锦堂春　秋海棠

    帘外淡烟一缕，墙阴几簇低花。夜来微雨西风里，无力任欹斜。

    仿佛个人睡起，晕红不着铅华。天寒翠袖添凄楚，愁近欲栖鸦。

    ◎昔有妇人，思所欢不见，辄涕泣，恒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洒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名曰断肠花，又名八月春，即今秋海棠也。（元伊世珍《琅嬛记》卷中引《采兰杂志》）

    ◎明皇登沉香亭，召妃子。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钗横鬓乱，不能再拜。明皇笑曰：“是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醒耳。”（《太真外传》）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唐杜甫《佳人》）

    海棠春

    落红片片浑如雾，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

    蔷薇影暗空凝伫，任碧飐轻衫萦住。惊起早栖鸦，飞过秋千去。

    河渎神

    风紧雁行高，无边落木萧萧。楚天魂梦与香销，青山暮暮朝朝。

    断续凉云来一缕，飘堕几丝灵雨。今夜冷红浦溆，鸳鸯栖向何处？

    ◎《诗经·鄘风·定之方中》：“灵雨既零。”笺：“灵，善也。”

    又

    凉月转雕阑，萧萧木叶声干。银灯飘箔琐窗间，枕屏几叠秋山。

    朔风吹透青缣被，药炉火暖初沸。清漏沉沉无寐，为伊判得憔悴。

    ◎空阶下，木叶飘零，飒飒声干，狂风乱扫。（宋柳永《倾杯》）

    ◎无奈药炉初欲沸，梦中已作殷雷声。（明王次回《述妇病怀》）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宋柳永《凤栖梧》）

    太常引　自题小照

    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唐王维《观猎》）

    ◎长亭回首短亭遥。（宋欧阳修《浪淘沙》）

    ◆作者有多幅画像，其中一幅是出塞图。姜宸英《题容若出塞图》诗二首：“一行秋雁促归程，千里山河感慨深。半亸吟鞭望天末，白沙空碛少人行。”“奉使曾经葱岭回，节毛暗落白龙堆。新词烂漫谁收得？更与辛勤渡海来。”吴天章《题楞伽出塞图》：“出关塞草白，立马心独伤。秋风吹雁影，天际正茫茫。岂念衣裳薄，还惊鬓发苍。金关千里月，中夜拂流黄。”性德别号楞伽山人。这几首诗与此词所叙时地景物极相似。据此可以推测此词所题即出塞图。

    又

    晚来风起撼花铃，人在碧山亭。愁里不堪听，那更杂泉声雨声。

    无凭踪迹，无聊心绪，谁说与多情。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

    ◆又《太常引》云：“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亦颇凄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凄切语亦是放达语。（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

    ◆容若《太常引》词云：“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竹垞《沁园春》词云：“沉吟久，怕重来不见，见又魂消。”二词缠绵往复，郭子玄何必减庾子嵩。（清张德瀛《词征》）

    四犯令

    麦浪翻晴风飐柳，已过伤春候。因甚为他成僝僽，毕竟是春拖逗。

    红药阑边携素手，暖语浓于酒。盼到园花铺似绣，却更比春前瘦。

    ◎药阑东，药阑西，记得当时素手携，弯弯月似眉。（宋赵长卿《长相思》。红药，即芍药。）

    添字采桑子

    闲愁似与斜阳约，红点苍苔，蛱蝶飞回。又是梧桐新绿影，上阶来。

    天涯望处音尘断，花谢花开，懊恼离怀。空压钿筐金线缕，合欢鞋。

    ◆按此调《词律》不载，《词谱》有《促拍采桑子》，字同句异。一本作《采花》。

    荷叶杯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

    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不隔枕函边，一声将息晓寒天，肠断又今年。

    ◎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唐高适《听张立本女吟》）

    ◎彩云飞：见前《生查子》（惆怅彩云飞）注。

    又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

    未是看来如雾，朝暮。将息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唐李商隐《马嵬》）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唐杜牧《赠别》）

    ◎再来缘：用韦皋、玉箫事。见前《采桑子》（土花曾染湘娥黛）注。

    ◎元夕至夜阑，有持小灯照路拾遗者，谓之扫街。遗钿堕珥，往往得之。（《咸淳岁时记》）

    ◆此亦为悼亡之作。

    寻芳草　萧寺纪梦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菊花新　送张见阳令江华

    愁绝行人天易暮，行向鹧鸪声里住，渺渺洞庭波，木叶下楚天何处？

    折残杨柳应无数，趁离亭笛声催度。有几个征鸿相伴也，送君南去。

    ◆张纯修，字子敏，号见阳，浭阳人，隶汉军正白旗。康熙十八年任江华县令。本词当作于此年。江华县在湖南省。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战国屈原《九歌·湘夫人》）

    南歌子

    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熏笼。

    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又

    暖护樱桃蕊，寒翻蛱蝶翎。东风吹绿渐冥冥，不信一生憔悴伴啼莺。

    素影飘残月，香丝拂绮棂。百花迢递玉钗声，索向绿窗寻梦寄馀生。

    ◆此词亦为悼亡之作。卢氏死于康熙十六年五月，而词中有“东风吹绿”之句，可能作于次年暮春。

    ◎“素影”三句写幻觉。

    又　古戍

    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词中有“龙堆”及“东风回首”之语，可能作于康熙二十二年二月扈驾去五台山、长城岭、龙泉关时。

    秋千索

    药阑携手销魂侣，争不记看承人处。除向东风诉此情，奈竟日春无语。

    悠扬扑尽风前絮，又百五韶光难住。满地梨花似去年，却多了廉纤雨。

    ◆按此调《谱》、《律》不载，或亦自度曲。一本作《拨香灰》。

    又

    游丝断续东风弱，悄无语半垂帘幕。红袖谁招曲槛边，扬一缕秋千索。

    惜花人共残春薄，春欲尽纤腰如削。新月才堪照独愁，却又照梨花落。

    又　渌水亭春望

    垆边换酒双鬟亚，春已到卖花帘下。一道香尘碎绿苹，看白袷亲调马。

    烟丝宛宛愁萦挂，剩几笔晚晴图画。半枕芙蕖压浪眠，教费尽莺儿话。

    ◎渌水亭，作者家中的园亭，在北京什刹海后海西北。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宋王安国《清平乐》）

    忆江南　宿双林禅院有感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双林禅院，在北京阜成门外二里沟。清朱彝尊《日下旧闻》引刘侗《帝京景物略》：“万历四年，西竺南印土僧左吉古鲁东入中国，初息天宁寺。后过阜成门外二里沟，见一松盘覆，趺坐其下，默持《沱罗尼咒》，匝月不食……毕长侍奏之。赐织金禅衣，为建寺曰西域双林寺。”又据《北京名胜古迹辞典》，门头沟区清水乡上清水村西北山坡间亦有双林寺。性德妻卢氏于康熙十六年五月去世后，至十七年七月才葬于皂夹屯祖坟。《饮水词笺校》谓双林禅院为卢氏厝柩之处。然而据《青衫湿·悼亡》词：“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可见卢氏厝柩之处，离性德家近在咫尺。什刹海近旁有龙华寺，据李雷《纳兰性德》一书说，龙华寺为纳兰氏家庙。因此卢氏厝柩之处，可能在龙华寺。后姜宸英在性德家中任西席，亦馆于龙华寺，以其近也。此词为悼念卢氏而作，可无疑。可能作于康熙十六年秋季。

    又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浪淘沙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馀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还惹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红影”句：指雨后阳光照在窗上。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馀芳草斜阳。（宋秦观《画堂春》）

    又

    眉谱待全删，别画秋山，朝云渐入有无间。莫笑生涯浑是梦，好梦原难。

    红咮啄花残，独自凭阑。月斜风起袷衣单。消受春风都一例，若个偏寒？

    ◎“眉谱”二句谓梦中为亡妻画眉。别画：不按照眉谱而另外画。

    又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疏帘犹自隔年垂。半卷夕阳红雨入，燕子来时。

    回首碧云西，多少心期，短长亭外短长堤。百尺游丝千里梦，无限凄迷。

    ◎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宋王诜《忆故人》）

    ◎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唐李商隐《日日》）

    又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教他珍重护风流。端的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

    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珠帘四卷月当楼。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又

    野店近荒城，砧杵无声。月低霜重莫闲行。过尽征鸿书未寄，梦又难凭。

    身世等浮萍，病为愁成。寒宵一片枕前冰。料得绮窗孤睡觉，一倍关情。

    ◎人不见，梦难凭，红纱一点灯。（五代毛文锡《更漏子》）

    又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着意，做尽秋声。

    城柝已三更，欲睡还醒，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俗念，怎又多情。

    【附】

    浪淘沙和容若韵

    陈维崧

    凤胫罨残灯，抹丽中庭。临歧摘阮要人听。不信一行金雁小，有许多声。

    今夜怯凉更，茶沸笙瓶。梦中梦好怕他醒。依旧刺桐花底去，无限心情。

    又

    清镜上朝云，宿篆犹熏，一春双袂尽啼痕。那更夜来孤枕侧，又梦归人。

    花低病中身，懒画湘文，藕丝裳带奈销魂。绣榻定知添几线，寂掩重门。

    ◎画罗红袂有啼痕。（五代顾夐《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