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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 稼轩词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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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此点颇似魏武帝老曹。老曹原也感情丰富,只是后来狠心狠得把感情压下去了。世上本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而现在中国几十年教育的失败,便是书本与生活打不到一块儿。)稼轩有干才,其伟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扬素波、干青云之概,岂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祝英台近》写“晚春”,一提“晚春”,便都想到落花飞絮,想到的是景。而稼轩是最不会写景的,他纯粹写景的作品多是失败的。但如:“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满江红》)

    如此之开端,真好,真响!《满江红》该用入声韵,而除稼轩外,别人作出多是哑的。稼轩词,即其音之饱满便可知其内在力量是饱满的、是诚的。(“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二句,亦然。)《水浒传》写武松鸳鸯楼上杀完人,“蘸着血,去白粉壁墙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金圣叹批:“请试掷地,当作金石声。”辛此“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亦然。写景没有写得这么有力的。魏武、老杜也有力,但他们是十分力气使八分,稼轩十二分力气使廿四分。但写景不能这样写,前边使力太多,后边无以为继。

    稼轩词中有写景之语,但他的写景都是情的陪衬,情为主,景为宾。北宋词就景抒情,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北宋清真(周邦彦)写景写得真好:

    人去乌鸢自落,小桥外、新绿溅溅。(《满庭芳》)

    真新鲜,真是春天印象,水清且绿。此是纯写景,无情。又如: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幕遮》)

    辛弃疾手札

    静安先生说此二句“真能得荷之神理者”(《人间词话》),非荷之形貌外表,然而无情。作品是人格表现,周清真之词曰“清真”,美得不沾土,其人盖亦然。稼轩不写这样词。周是女性的,辛是男性的。

    辛不能写景,感情太热烈,说着说着自己就进去了。如其《江城子》(宝钗飞凤)一首:

    宝钗飞凤鬓惊鸾。望重欢。水云宽。肠断新来,翠被粉香残。待得来时春尽也,梅著子,笋成竿。

    “水云宽”岂非写景,而“望重欢”是写情;“翠被粉香残”是景,而“肠断新来”是情胜过景;“梅结子,笋成竿”是景,而“待得来时春尽也”是情。情注入景,诗中尚有老杜、魏武,词中无人能及。他感情丰富,力量充足,他哪有心情去写景?写景的心情要恬淡、安闲,稼轩之感情、力量,都使他闲不住。稼轩词专写景的多糟,其写景好的,多在写情作品中。

    稼轩此首《祝英台近》写“晚春”,不是小杜之“绿叶成荫”(《叹春》),也不是易安之“绿肥红瘦”(《如梦令》)。先不论辛之“晚春”词为象征抑写实。若说为象征,借男女之思写家国之痛。英雄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稼轩是英雄,其悲哀更大,国破家亡,此点是提不起、放不下。宋虽未全亡,但自己老家是亡了。这样讲也好,但讲文学最好还是不穿凿,便是写实,写男女二性之离别,也是很好的词。

    “桃叶”,晋王献之爱妾,献之曾为《桃叶歌》送之。“南浦”,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烟柳暗南浦”,真远。“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无可奈何。能使稼轩那样的英雄说出这样的可怜话来,真是无可奈何。要提起,如何能提起?要放下,如何能放下?了解此二句,全部辛词可做如是观。

    宋人词中有句云:“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李甲《帝台春》)

    词不见得好,便是两句老实话。稼轩也写这种心情,比他写得还诗味:

    天远难穷休久望,楼高欲下还重倚。拼一襟、寂寞泪弹秋,无人会。(《满江红》)

    前面“拼则而今拼了”二句,还有点散文气,辛此词较之更富于文学艺术,他说“无人会”,真是“无人会”,无可奈何。

    “宝钗分”一首词缠绵得很,在稼轩词中很少见,不过真好。词中写到“片片飞红”、“啼莺声住”,飞红也拉不住,啼莺也劝不住,只好让它飞、让它啼。“更谁唤、啼莺声住”与“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二句一样,无可奈何。飞者自飞,啼者自啼,而人是无可奈何。

    此词若讲做男性之言,与后片不合,不如全当做女性之言。“鬓边觑”、“花卜归期”,感情很热烈、很忠实,不用说,而且也美。辛词往往以力代替美,清真词以美胜于力。前所举“天远难穷休久望”之一首《满江红》就代表力量,这样词要没有劲,非糟不可,而“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真美。

    稼轩虽是老粗,但真能写女性,了解女性,而且最尊重对方女性人格。此一点两宋无人能及,便苏髯[50]亦不成。辛写女性总将对方人格放在自己平等地位,周清真、柳耆卿都把女性看成玩物,而稼轩写得严肃。“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可见心不在花。清醒时是“花卜归期”,睡梦中是“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在中国诗史上,所有人的作品可以四字括之————无可奈何。稼轩乃词中霸手、飞将,但说到无可奈何,还是传统的。“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忧、怜,无可奈何。《鹧鸪天》(晚日寒鸦)[51]一首亦然。

    此是稼轩代表作,至少是代表作之一。

    余初读时喜欢后三句,“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此少年人伤感;其后略经世故,知道世事艰难,二三十岁喜欢“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二句;四十多岁以后才懂得“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三句是最美的。

    六 英雄的手段与诗人的感觉

    辛稼轩《满江红》: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流水暗随红粉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慢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彩云”,又本作“绿云”。)木叶落,长年悲。(《淮南子》)

    木叶落可悲,尤其在长年,以其来日无多,去日苦多。

    古人弄诗词,因他有闲情逸致;而现在世界,不允许我们如此了。

    善恶是非,现在已成为过去的名词。现在世界,不但不允许我们有闲情逸致,简直不允许我们讨论是非善恶。我们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事情,纵使累得倒下、爬下,但一口气在,此心不死,我们就要干。这不是正义,不是是非善恶,是事实,铁的事实。你不把别人打出去,你就活不了。[52]惜老怜贫是古时的仁义道德。在现在,要说“我不想忙”、“我不想负责任”,便如同说“饿了不想吃饭”,不是糊涂,便是骗人。要说没饭可吃便赶快要想法吃饭,说别人是有慈悲的、有同情的,这话很可怜(别人无所用其慈悲)。世上仗着别人同情、慈悲活着的,是什么人呢!我们不能这样活着。

    与其满腹钩心斗角而满口风花雪月,还不如就把他的钩心斗角写出来呢。“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53]之好,便因其有力,诚!

    诚,不论字意,一读其音便知。学文学应当朗读,因为如此,不但能欣赏文学美,且能体会古人心情,感觉古人之力、古人之情。

    前人将词分为婉约、豪放二派,吾人不可如此。如辛稼轩,人多将其列为豪放一派。而我们读其词不可只看为一味豪放。《水浒》李大哥是一味颟顸,而稼轩非一味豪放。即如稼轩之豪放,亦绝非粗鲁颟,而一般说豪放但指粗鲁颟,其实粗鲁颟乃辛之短处。人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稼轩是有短处,但不可只认其短处,而将其长处全看不出。

    人都说辛词好,而其好处何在?一说满拧。

    辛有英雄的手段,有诗人的感觉,二者难得兼而有之。这一点辛很似曹孟德,不用说心肠、正义、慈悲,但他有诗人的力、诗人的诚、诗人的感觉。在中国诗史上,盖只有曹、辛二人如此。诗人多无英雄手段,而英雄可有诗人感情,曹与辛于此二者盖能兼之。老杜不成。老杜也不免诗人之情胜过英雄手段,便因老杜只是“光杆”诗人。

    稼轩是承认现实而又想办法干的人,同时还是诗人。一个英雄太承认铁的事实,太要想办法,往往不能产生诗的美;一个诗人能有诗人的美,又往往逃避现实。只有稼轩,不但承认铁的事实,没有办法去想办法,实在没办法也认了;而且还要以诗的语言表现出来。稼轩有其诗情、诗感。中国诗,最俊美的是诗的感觉,即使没有伟大高深的意义,但美。如“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若连此美也感觉不出,那就不用学诗了。

    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鹧鸪天·送欧阳国瑞入吴中》)

    此二句,连老杜也写不出来。清周济(止庵)论词,将词分为自在、当行。[54]自在是自然、不费力;当行是出色,费力。又当行又自在、又自在又当行,很难得。如清真词自在,而不见得当行。稼轩当行,如“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满江红》),但又嫌他太费力。辛词当行多、自在少,而若其“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二句,真是又当行,又自在。若教老杜,写不了这样自在。

    “莫避春阴上马迟”,不用管阴不阴,只问该上马不该,该走不该,该走该上马,你就上马走吧,“春来未有不阴时”!我们不生于华胥之国[55],不能为葛天氏[56]之民,便不能等太平了再读书,这是铁的事实。一般人都逃避现实,逃避现实的人便是不负责任的人、偷懒的人,不是生在此世的人。我们要承认现实中铁的事实,同时要在此铁的事实中想办法。如人病入膏肓,没有办法了,等法子,不可为;没办法,想办法去实行;实在没办法,只好悬崖放手了。“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认了!

    稼轩有时亦用力太过,如其咏梅词之《最高楼》“换头”:

    甚唤得雪来白倒雪,便唤得月来香煞月。

    中国咏梅名句是: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林逋《山园小悔》)

    林氏此二句实不甚高而甚有名。余不是不欣赏静的境界,但不喜欢此二句。此二句似鬼非人,太清太高了,便不是人,不是仙便是鬼,人是有血、有肉、有力、有气的。如说“疏影横斜”二句是清高,恐怕也不见得。

    “甚唤得雪来白倒雪,便唤得月来香煞月。”不能只看其捣乱,似白话,要看其力、诚、当行。胡适先生谓其好乃因其“俳体”,余非此意。它的确是“俳体”,是活的语言,而它最大的力量是诚,但太不自在。别人作“俳体”,易成起哄、拆烂污[57],发松,便因其无力。人一走此路便是下流,自轻自贱,叫人看不起。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是自轻自贱,这样“俳体”不成。稼轩不然,稼轩心肠热,富于责任心,他有力、有诚,绝不致被人看不起,而且教人佩服,五体投地,这便由于他里面有一种力量,为别人所无。

    读稼轩若只以豪放、俳体去会,便错了。不要以为“白倒雪”、“香煞月”是起哄,也不要以“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一首为豪放,犹不可认为是颟。

    辛稼轩这首《满江红》(家住江南)不是大声吆喝着讲的。“甚唤得雪来白倒雪”二句、“莫避春阴上马迟”二句可以讲,“杨柳依依”、“雨雪霏霏”,怎么讲?念一念就可以,还是不念,其实看一看便觉得好。“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一起便好。绝非粗鲁,尤其前片。“又过了、清明寒食”,什么都没说,而什么全有了。清明寒食,对得起江南,江南也对得起清明寒食,好像只有在江南,才配过清明寒食,说“家住北京”便不成,这没道理,这是感觉。有什么条文纪律?没有,就凭我嘴一说,你心一感。我说了,你不感不成;你感了,可以我不说。“花径里、一番风雨”,还没什么,“一番狼藉”(仄平平入),真好,用得真好,便看见满地落花,雨打风吹。“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二句不见佳。“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真好,一念便觉无力。此是诗人感觉。说到感觉,需要细,体会时如此;创作时也需如此。

    七 含笑而谈真理

    辛稼轩有《西江月》两首,一题《遣兴》,一题《示儿曹,以家事付之》。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遣兴》)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山管竹管水。(《西江月·示儿曹,以家事付之》)

    《西江月》一调之格律:

    上下片同。或曰仄韵宜叶去,但亦不尽然。曲中平仄兼叶,词中如《西江月》即平仄兼仄,开曲之先声。

    《西江月》调太俗,欧公、苏公所作尚佳,南宋而后则推稼轩。此调之俗,一因小说中用俗了,一因此调本身即俗,盖因六言之故。

    王渔洋诗学王维,而口中捧老杜,实是挂羊头卖狗肉。王之学与捧是有道理的。姚鼐的《今体诗钞》以为王摩诘有三十二相(姚氏此书只收五七律,不收五七绝,不知何故)。佛有三十二相,乃凡心、凡眼所不能看出的。摩诘有三十二相,则超人。于诗,摩诘不使力,老杜使力;王即使使力,出之诗亦高,而杜即使不使力,出之诗亦艰难。以王如此之天才,作六言诗也不成。如其《高原》: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鸟啼山客犹眠。

    俗。一样话看你怎么说法,创作如此,说话亦然。黄山谷与老杜争胜于一字一句之间,起初余颇不以此为然,而近来颇以为然。盖对一字一句不注意,就是放弃了对文学之责任。同是这一点意思,说得好与不好有很大关系。“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此境界的确不错,很有诗意,可惜写得俗。若把“复”、“更”字去了,“未”、“犹”字去了,便不一样。改为:

    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

    花落童未扫,鸟啼客犹眠。

    这便好得多,何故?此盖因中国诗不宜六言。以王维三十二相写六言尚不免俗,何况我辈?然此乃就无天才者而言,假使真是天才,思想高深,虽顶俗的调子也能填得很好。如老谭(叫天)唱戏,《卖马》[58]、《打渔杀家》[59]……人说原多是开场戏,可是被老谭唱成大轴子了。《西江月》调原很俗,可是被欧、苏、李作好了。

    “俳体”,含笑而谈真理,使读者听了有趣,可是内容是严肃的。

    人同什么开玩笑都可以,绝不可用自己的生活开玩笑,能同生活开玩笑的人非大英雄即大天才,我辈绝不可如此。战战兢兢,小心谨慎,这样或者还能做成像样的人,做点像样的事,绝不可开玩笑。人到刀子搁脖子上还能开玩笑么?如能开玩笑,那么你就开玩笑,因为你有这天才。不过开玩笑的确是可赞成的,可以使我们活得有味儿。在现在之世界,诚如巴尔扎克(Balzac)所言,忙得使人没法活了。“尘世难逢开口笑”(赵善括《满江红》),现在尤其难,简直压得我们出不来气,所以我们要开玩笑,不过态度是要含笑而谈真理。稼轩这不同自己开玩笑了么?而又很富于幽默趣味。有的人非常忠厚,而说出话来真幽默,这样人可爱。一个人应该是认真的,但休息时要有孩子的天趣,是活泼泼的、幽默的。如人之饮食为解饥饿,而有时要喝咖啡、吃糖,这不是为了解饥饿,乃是生活的调剂。在某种情形下,滑稽、幽默、诙谐是需要,唯不可成为捣乱、拆烂污。

    幽默有三种:一种讽刺,过于冷。如清人俞樾的《一笑》记有一篇故事,写一个学生给老师戴高帽:

    有京朝官出仕于外者,往别其师。师曰:“外官不易为,宜慎之。”其人曰:“某备有高帽一百,逢人则送其一,当不至有所龃龉也。”师怒曰:“吾辈直道事人,何须如此!”其人曰:“天下不喜戴高帽如吾师者,能有几人欤?”师颔其首曰:“汝言亦不为无见。”其人出,语人曰:“吾高帽一百,今止存九十九矣。”

    人没有不喜欢戴高帽的。此故事是讽刺,而近于冷。

    又一种是爱抚,发现人类或社会之短处,但不揭破它,如父母之对子女,带着忠厚温情。人本来是不够理想的生物,上帝造人便有缺点。但有的人因有一点缺点反而更可爱了。

    又一种是游戏(唯美),如以前冯梦龙《广笑府》所讲过的故事:

    三人漫步,一人曰:“春雨如油。”第二人继曰:“夏雨如馒头。”第三人则曰:“周文王如炊饼。”(第二人故意将“油”之比喻义作为实义,故以“馒头”喻“夏雨”,第三人故意将“夏雨”之谐音为“夏禹”,方继之以“周文王”。)

    像这样的幽默既非刻薄,又非爱抚,只是智慧。(至于揭人阴私,血口喷人,品斯下矣。)

    稼轩此二首“俳体”,非讽刺,而颇近于爱抚。尤其后一首《示儿曹,以家事付之》,此爱不仅是对其子女,对自己亦有点爱抚。前一首颇似小儿天真。世人有思想者多计较是非,无思想者多计较利害。无论是非或利害都是苦,只有小儿无是非、利害,只是兴之所至,尽力去办,此是最富于诗味的游戏。小儿游戏很天真、很坦白,而且是很真诚的。前一首《遣兴》非讽刺亦非爱抚,只是游戏。但游戏要坦白、真诚,忌妄言,稼轩做到了。

    八 余论

    稼轩《满江红》(莫折荼蘼)下片:

    榆荚阵,菖蒲叶。时节换,繁华歇。算怎禁风雨,怎禁鹈。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也不因、春去有闲愁,因离别。

    生发与铺叙不同。生发是因果、母子;铺叙是横的,彼此间毫无关系,只是偶然相遇一起,摆得好看,有次序而已。“榆荚阵”与“菖蒲叶”两句是铺叙,“时节换”与“繁华歇”两句是因果、是生发。而一、二句又与三、四句并列:

    上两句是云中雁,下两句是鸟枪打。稼轩此下片每两句为一排,两两生发。

    《虞美人》、《菩萨蛮》是最古调子。稼轩有一首《菩萨蛮》可称前无古人之作,能自出新意,自造新词,其上片: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自有《菩萨蛮》以来都是写得很美、很缠绵,稼轩也仍是美丽缠绵,但别人是软弱的,稼轩是强健的。故不论其好坏,总之只此一家。

    稼轩有词《水龙吟·用“些”语再题瓢泉》[60],以体制论,自有《水龙吟》来,无有此等作。

    稼轩《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一首,下片“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句,“归未”下,不应标问号。“归未”只是未归之意,所以上句说“休说鲈鱼堪脍”也。说了亦是归不得,不如不说之为愈也。

    稼轩《鹧鸪天》(有甚闲愁)一首,晚年写这样词真是霸王在九里山前,事业失败是悲哀,但年老更可悲:“百年旋逐花阴转,万事常看鬓发知。”

    二句伤感,但是两句好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者,他伤感到底有力。

    后人学稼轩多犯二病:一为忘掉稼轩才高,二为不能“入”。忘掉稼轩才高,则学之乱来。稼轩“才气纵横”,绝非鲁莽,不是《水浒》中李大哥蛮砍,忘此而学之乃乱来。稼轩能“入”,深入人心,深入人生核心,咀嚼人生真味。(朱希真便不能入,杀人不死。)常人但见稼轩词中说理,不知稼轩所说是什么理,他也说理,也不思量自己说的什么理。即如上述《玉楼春》(有无一理),稼轩说理还不是作“砸”了?不过英雄失败到底是英雄,庸人成功也还是饭桶,项王临死乌江自刎还那么大方。常人既不了解稼轩之才气,又不了解稼轩之思想,所以胆大敢学。然而,要紧之处还在“感情浓挚”。稼轩最多情,什么都是真格的。此直似杜工部、陶渊明、屈灵均,天才的精神多有相通处。“情感浓挚”作不出来,所以千百年后读稼轩词仍受其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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