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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严重不过了……她死了……”
他突然抽泣起来。
马莱娜发出一声尖叫,冲到墙边,用两个拳头捶打墙壁,一边啜泣着喊叫道: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不是妈妈!”
让——雅克控制住了感情,好像已经是一个明白世事的大人。他把手放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把头埋在手臂里。
“父亲,请冷静些……”
他们不叫爸爸妈妈,而是叫父亲母亲,这并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加委婉的亲密。
塞勒兰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酒瓶,让——雅克毫不带责备地低声说:
“最好还是别喝了,你觉得呢?”
塞勒兰的手停下来,嘴角闪过一丝淡淡的微笑,他轻轻地说:
“儿子,你知道,让我消沉的并不是酒精。”
“我知道……”
他们两个人都很庄严,好像年龄的差距被抹去了。马莱娜躲到厨房,可能跑到娜塔莉的怀里去了。
“你明白……突然……我不知道……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她要去华盛顿街……据一位目击者说,她从街道旁的一座房子里出来……她想跑着穿过街道,滑到在潮湿的马路上……一辆经过的卡车没来得及刹车……”
“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个警察打开她的手提包,看到她身份证上的地址……有个警察队长已经来过家里了……娜塔莉告诉了他我工作的地方……”
“他是去作坊通知你的?”
“有个客人,拉帕皮娜,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刚走……我们当时的心情好极了……然后我透过门门缝看到一个警察的制服帽……”
雨停了。天边冒出一点羞怯的阳光,博马歇大街树木上的芽儿已经绽开。
他们结婚后一直住在这套房子里。
刚开始,除了厨房和浴室,他们只有两个房间。幸运的是,他们的邻居到乡下隐居,所以他们把两套房子变成了一套更大的房子。
他比妻子更重视家里的舒适,他喜欢那种笨重的打了蜡的家具,就像在一些小城市还能看到的那种。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他们慢慢添置家具,有时候他们开车五十公里去参加家具拍卖会。
“乔治,这太贵了……”
太贵了?这是他们唯一的奢侈品。他们几乎从来不出门,他们待在家里从来不感到无聊。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间,在娜塔莉房间的旁边。总之,他们是娜塔莉带大的。
娜塔莉过来找他们,眼睛和鼻子通红。
“你们在往常时间吃饭吗?”
他们七点半吃饭,但是今天他们不知道。他比平时回家早。其他日子他一般是七点离开作坊。
“娜塔莉,听您的安排……马莱娜在做什么?”
“她躺在床上,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扰她……这个打击太大了……她还没有完全明白……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觉得空落落的……”
让——雅克问:“我明天要去学校吗?”。
塞勒兰在犹豫,这个问题让他猝不及防,于是娜塔莉回答:
“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以为……”
对于塞勒兰来说,许多事情也失去了重要性。甚至连孩子们都是。他对此感觉很羞愧,但他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任何慰藉。
说到房子……
“你怎么花那么多钱在家具和这些无任何生命的小摆设上呢?”
一切都是虚无。他自己也是。他们正在对阿内特做什么?他们打开她的身体。她周围可能有好几个人……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
她再也不会回到家里来了。他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不能握紧她那小小的紧张的手了。他把瓶塞用力往下按,为的是不再打开。他喝了一点点。从早上到晚上,他的嘴唇上一直叼着一根已经熄灭的烟。他和警察队长一起离开赛维涅街后,他就再也没把这根烟点着。他之前把它点着,但是烟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先生,您得坚强……请您不要百事不管,特别是在孩子们面前……”
让——雅克离开餐厅。他躲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娜塔莉出生在列宁格勒,那个地方也叫圣彼得堡。她是在一九一七年事变发生前的两三年离开的。她的父亲是加尔德的一个军官,后来被杀。母亲和两个姨母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一个家庭女教师带着还是孩子的她到了伊斯坦布尔,女教师靠给别人上钢琴课谋生,养活了自己和娜塔莉。后来她们来到法国,女教师在巴黎继续教钢琴。
她也给娜塔莉上课,但是娜塔莉没有音乐细胞。她把娜塔莉送进美术学校,但娜塔莉依然表现得不是很好。
家庭女教师去世时,娜塔莉已经差不多二十岁,她起初在一家商店上班,那里的人抱怨她有浓重的口音。
于是她又到圣日耳曼郊区一个富有的家庭当贴身女仆,那家人在拉涅夫勒拥有一座城堡,在蓝色海岸也有产业。
后来这个家庭的主人死了,她又去了一些她自己觉得很累甚至难以忍受的地方。最后娜塔莉来到塞勒兰的家。在某种程度上,她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请您尤其不要去想……”
他差点冷笑出来。他不需要去想。空虚不仅包围了他,也在他心里。他无所适从。平常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他还没有回来。他还在作坊里工作。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七点钟的钟声敲响时,会有人朝他喊:
“我们关门吧!”
有时候布拉西耶会过来把珠宝带走,他会把珠宝拿到珠宝店展示。
“那个吊坠已经卖掉了,他们还想要三个一模一样的……”
塞勒兰和布拉西耶不一样。塞勒兰很从容,动作有点缓慢,可以在画板或是工作台前一待几个小时。
布拉西耶比他年轻两岁,他坐立不定,生活充满激情。如果他今晚去赛维涅街,他们应该会告诉他。甚至他打电话过去,他们也会说。
他瘫在扶手椅里,面前是一台没有打开的电视机。他觉得电视机浅灰色的屏幕似乎很古怪。
再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了。他的根已经被切断。
他站起来,因为他不能一直坐着。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们的房间,这个房间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他低声说:
“阿内特……”
他就和女儿一样,整个身子朝床扑过去。
后来娜塔莉来叫他,他机械地朝餐厅走过去,他又看到孩子们。他们看着他,尽量掩饰内心的某种恐惧,他的行为让他们感到害怕。
他用特别大的声音说:“我们吃饭吧……”
他只记得自己吃了非常辣的小香肠,其他食物就不记得了。
“我想我们不能看电视吧?”马莱娜平静地问道。
“当然……”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不想听到音乐的声音,甚至不想听到人类的声音。
“孩子们,晚安……我要去睡了……”
“现在就睡觉吗?”
“除了睡觉,我还能做什么呢?”
娜塔莉像往常一样,把她自己的盘子带进餐厅。她做饭、准备碗筷,最后和他们一起吃。
“娜塔莉,晚安。”
“您想不想我给您准备点药茶?”
“不用。谢谢。”
“您可以服用夫人的药片。”
阿内特最近频繁失眠,布沙尔医生,他们的一位朋友,给她开了一种药效很轻的安眠药。
药瓶就放在浴室的小柜子上,塞勒兰拿了两片药,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惊讶地发现一张似乎被踩踏过的脸。他似乎没有一点力气,他似乎只不过是一个无所适从的幽灵。
他脱了衣服,刷牙,爬到大床上,他现在有太大的空间。
“不,乔治……今天晚上不要……我很累……”
经常是这样。他现在已经赚得比较多了,她为什么还坚持做社会公益工作呢?她要是在办公室工作该多好啊!但她不愿意。她要去看望那些老人、残疾人和病人。她不仅要和他们说话,鼓舞他们的斗志,还得给他们洗澡,给他们收拾房间,还要给很多人准备饭菜。
她心情好时会解释说,她的大部分服务对象都住在六楼或七楼的简陋小屋里,没有电梯。
“我们结婚之后,你可以不要再做这个工作吗?”他在他们的订婚仪式上问她。
“乔治,听着……不要再对我说这个……你知道吗,如果你一定要我选择,我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决定……”
她并不高大。她很瘦,但精力无穷。她的父亲死于德国集中营,母亲在大郊区的一个休养所度过最后的日子。阿内特很少去看她。她对母亲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怨恨,但塞勒兰从来不敢和她讨论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们很少交谈。他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一种愉快的和谐中,这对他们已经足够。有时,阿内特会突然跟他讲述某个服务对象的故事。
几乎所有人都有过幸福时刻。但现在,在他们的房间,除了想要夺走他们生命的死亡,就只有一堆垃圾。
但他们还是顽强地抓住生命的尾巴!
“如果你能看到我走进他们家里时他们的目光……”
“我明白……”
他明白,但并不是完全明白。
“你的身体变虚弱了……”
“我的身体非常健康,好像有神灵保护……”
确实是这样。她从来不生病。她不抱怨任何事情,除了失眠。
但是她死了,因为跑步穿过街道。这就是她。她总是跑。她一生都在跑。难道她知道自己最终会跑着奔向哪里吗?
他觉得听到了电话铃声,但声音很遥远,逐渐变弱,他不想起床。他睡着了,可能还做梦了。他隐约看到娜塔莉矮胖的身影,娜塔莉俯着身子看他,就像每天晚上她至少要俯身查看孩子们一次那样。
幸运的是,他醒来时不是一个人。娜塔莉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咖啡,娜塔莉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先生……”
他低声埋怨说:
“九点钟了……”
“是的……”
他几点起床已经不重要了。
“您的合伙人在客厅等您。”
“谁?”
“布拉西耶先生……”
他不知道娜塔莉为什么不喜欢布拉西耶。布拉西耶和他妻子经常来这里吃晚餐,他们在这里时娜塔莉总是心情不好,这不是她的性格……
“请喝点咖啡……”
他艰难地站起来,用一只有点颤抖的手端起杯子。
“您昨天回来之前就已经喝了酒吗?”
只有她敢对他提出这种问题。连阿内特都不能这样问。
他脸红了,低声说道:
“是的……我当时筋疲力尽……我走进隔壁的小酒馆……莱昂家……”
“您总共喝了多少杯?”
“三杯……”
“请您不要再这样了……您并不习惯酒精……您已经被酒精伤害到健康了,这样对您不好……”
“我当时没考虑这么多……我一时冲动……”
“您去洗个澡,穿上衣服,我去给您准备早餐……布拉西耶先生在等您……”
他像听从母亲或护士一样听从她的安排。他走进客厅,他的合伙人正在看报。他冲到塞勒兰面前,抓住他的两个肩膀。
“老兄,我表示深深的哀悼……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懂我……你知道我非常欣赏阿内特,昨天晚上在办公室,他们告诉我……”
娜塔莉打断正在真情流露的他,大声叫道: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你好好喝杯咖啡吧……”
“我刚刚已经喝了一杯……我第一反应是想要确定你是否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孩子们在哪儿?”
“我猜他们去上学了……”
“他们自愿去的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这样很正常……我等会儿就去作坊……”
布拉西耶看上去一点都不同意他这个想法。
“他们什么时候把尸体运回来?”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在医院的走廊里见到了她……”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我还没有习惯……”
他机械地吃着羊角面包,桌布上闪耀着一束阳光。
“有两个解决办法。你可以要求他们把尸体送到这里来,大家可以来这里参加她的葬礼……”
“是的……我想这样办。”
“你也可以让殡仪馆把尸体一直放到举行葬礼的时候,到时候就在他们的丧葬厅举行葬礼……”
“你觉得怎么样?”
“你来决定吧……也要考虑到她哪天才能从停尸间出来,取决于葬礼日期……”
“为什么?”
“如果她得在这里,在这个房子里,待两三天,我担心孩子们承受不住……”
“是的……我明白……”
“她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她都没接受过洗礼。那时候人们常说,她当小学教师的父亲是个不合群的自由思想家,不接受任何宗教约束……”
“那你呢?”
“我不参加宗教活动……”
“所以不需要去教堂……邻居们也许会产生不好的印象?”
塞勒兰准备好面对一切。布拉西耶来回地走着,一边说着话。他这么有活力,塞勒兰对自己的淡漠感到羞愧。
“你想要我帮你一把吗?我可以去见殡仪馆的人……你有家族墓地吗?”
“你竟然认为我们塞勒兰家会有家族墓地!我的父母是农民,他们被葬在村庄里的一个墓地里,就在教堂后面……”
“没有买下或租下永久墓地吗?”
“没有。”
“阿内特买保险了吗?”
“没有。我买了,受益人是她和孩子们。我们结婚后我就投这个保险……我增加了保额,自从……”
“还有一份保险,卡车的保险……”
“根据他们的说法,司机没有过错……是她失去平衡,冲到车轮下面……”
“这个理由不成立……需要经过调查……”
在办公室也是布拉西耶处理所有的实际问题和信件。
“如果他们问你,你就跟他们说什么都不知道……”
塞勒兰耸了耸肩,喝掉第三杯咖啡。
“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她送到哪个墓地去……巴黎以及周边所有墓地都满了……”
他再次耸了耸肩。阿内特都已经不在了,墓地很重要吗?
电话响了。他取下电话听筒。
“是……谁?是……我是乔治·塞勒兰……丈夫,是的。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他一边看着布拉西耶一边听着。
“好的……我会尽我所能,但是我得了解清楚情况……还有,是今天下午吗?谢谢您……”
他挂断电话。他被动地突然改变计划。他们似乎打算让他再去把阿内特的尸体领回来。
“谁?”
“停尸间……我现在就可以去把尸体领回来……”
“你打算怎么办?”
“我在想。”
“你想要我让你一个人好好想想吗?”
“不需要……殡仪馆……”
他想到孩子们,可能还有他自己。布拉西耶讲的话应该有道理。她已经死了。他难道还会把她放到他们的床上吗?或者安放在客厅里的一张灵床上?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