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无二,可以把他和世界上任何人加以区别的特征。现在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
看上去他们似乎还不明白,至少,没有一张脸上不是呈现着费力思索的神情。那是与困惑搏斗的神情,抑或是与相信的倾向搏斗的神情?因为接受这个概念与逻辑无关,它事关信念。
“当我说这是真实的现象,你们应当相信我。”埃勒里说,“我,埃尔罗伊·奎南,来到此地,恰逢有人预言重大灾难即将发生之时。”但愿上帝对此宽恕于我,他想。“所以现在我们来判定作案的手段,而这一判定是与指纹的利用密不可分的。”
他用两个指尖各顶住锤头上的一角和锤柄末端的一点,托起那把血迹斑斑的锤子。
“你们将看到,我要把一种白色的粉末撒在锤子的木柄上,这就是我要用的那种粉末,然后轻轻把锤柄上的粉末吹开,那上面就会出现手印————也就是袭击斯托里凯的那个人握着锤子的那只手留下的手印,那将是真实可见的证据。”
他小心翼翼地把锤子放在桌面上,开始显现指纹的操作。很快,锤柄上现出了白色的指纹,在深色木柄的对比下显得非常清晰。其后,他又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黑色的纸片:“老师,可以允许我获得您右手的指纹吗?”
一片可怕的寂静。老师脸上仍然是一副超然的沉静。
埃勒里托起那只苍老的手,那只手温暖、舒和、平稳地任他托在手里。假如我把你遗忘了,哦,耶路撒冷……他让老人的手指按在黑纸上,然后用白色粉末显现出那些指纹。然后他把那张黑纸与锤柄并列着放在一起,从衣袋中取出放大镜。
“我希望你们都站起来,轮流到这里通过放大镜看一看,比较一下老师刚刚留下的指纹和锤柄上的指纹。你们会看到落在两处的指纹。”
但是————他们会去看吗?处于原始状态的人类往往连照相机拍摄下来的东西都不肯瞥一眼,即便那上面是他们熟悉的人物或景物,他们也看不出名堂来。而这个地方就存在着类似的蒙昧。不过,至高会的成员们嘀咕了一阵之后,还真陆续走过来轮流在透镜上方仔细看了一番:有几个人点着头,大多数人则大摇其头。终归,埃勒里等到所有人回到座位上重新坐好后开口说:“所以,从老师留在锤柄上的指纹我们可以知道:老师,惟有老师,有可能用那把锤子打死了斯托里凯。这是有证据的。”
然而对他们来说,是这样吗?
令人窒息的茫然和疲弱无助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埃勒里只能竭尽全力以求突围了。他朝静默不语的老师转过脸去,想用手里确凿的铁证判定他的有罪:您没有选择的余地,您只能承认。
“老师,”他突然开口说,“是您把打破了的陶罐碎片收集起来的,是您其后去了陶工那里,让他制作一只新的陶罐,对吗?”
老人回答:“是这样,埃尔罗伊。”
“您是用右手握着这把锤子的木柄,对吗?”
这次,依然沉静的老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是这样,埃尔罗伊。”
一股酸液从胃里直蹿上来,埃勒里只能重新吞回那口滚烫的东西,继续他的陈述:“那么,我们已经证实了老师有机会杀死斯托里凯————也就是说:当时他在场,而且他有手段————也就是说:他的手攥过那把锤子。
“现在,我们必须证实第三个犯罪条件的成立——动机。”
埃勒里说:“偷窃老师那把禁室门上的钥匙并且仿造了它,斯托里凯具有了某种犯罪的意图,并且,仿造了钥匙之后,他事实上进行了犯罪活动。他触犯了奎南的三条戒律,违背了老师的一向教诲。
“斯托里凯没有敲钟也没有得到老师的允许就擅自进入了神圣大会堂————这是他触犯的第一条戒律;他进入了所有人中惟有老师才有权进入的禁室————这是他触犯的第二条戒律;其后他把贪婪的手伸向神圣宝藏————这是他触犯的第三条戒律。
“所以说,在这不光彩的五分钟里,保管员斯托里凯侵犯了奎南的父老兄弟的最高利益,特别是侵犯了他的、也是你们的老师的神圣尊严。你们一定可以理解,身为老师,虽然至仁至善,圣心灵慧,德高望重,却也有一副血肉之躯;我们大多数人身上都有的弱点,老师独能免俗?因此,目击了斯托里凯触犯奎南族规的罪行,你们的老师盛怒之下难以自制,随手抓过任何可以触到的物件————陶罐,后来是锤子————去打击对方,以泄其对亵渎圣地行为的满腔痛恨。这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他环视众人的面孔。现在,至少他能从若干人的脸上发现少许赞同、甚至是缓释的迹象了。可是另一些人的脸上分明还呈现着困惑与恐惧。
怎么回事?
埃勒里底气不足、干巴巴地强调说:“现在我实在等不及要问一个问题了————那个问题中的问题。”
老师说:“追寻真理,我们才能得到……”
“得到”的后面还有一个字眼,可是埃勒里好像没听清楚。老人说的那个字眼是“安全”?还是“安宁”?
算了,没什么相干,随便那是什么。埃勒里绷紧了身躯。
“老师,是您杀死了保管员斯托里凯么?”
老师立即做出了回答,而他的回答使埃勒里打了个趔趄……他急忙扶着面前的桌子站稳。
老师用韵味丰沛的嗓音说:“那是你说的。”
众人围聚到长桌另一端,低声交谈、争辩或翻着两眼祈祷,嘁喳许久。
最终,显然是众人分歧重大无以协调,他们委派记史人作为代言人,到监督人的耳畔嘀咕了一阵。
那个干瘦的人物朝埃勒里点了点头。
“他们要求我转告你,埃尔罗伊,至高会有些成员对锤柄上的图形————也就是你叫作指纹的东西觉得含糊。这些人说:”埃尔罗伊说锤柄上的指纹跟老师按在纸上的指纹一模一样,可是我们不能肯定两处图形里所有那些小道道和小圈圈真的完全一样,所以,这怎么能肯定是他的呢?‘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所以必须分毫不差才对。这是他们请求记史人让我替他们问你的,现在我本人也要这么问了。“
埃勒里倦怠地转向继承人,后者一直像截木桩一样僵硬地坐在原地。
“你可以替我拿一些白纸来吗?”他见继承人像块石头一样对他的问话毫无反应,只好重新对他说了一句。年轻的继承人愣了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陡红,飞快地跑回抄写室,又飞快地拿着一叠白纸跑回来。
埃勒里把纸片分发给每一个在坐的人。现在他们总共十个人:奴隶病体衰微不堪久坐,已经被人送回了住处。
埃勒里沿着长桌发给每个人一张白纸,并且逐一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白纸上按了手印。埃勒里说:“桌子旁边的每个人面前现在都有一张留有自己指纹的纸。我要求你们做这么一件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那张纸上做个记号,一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记号。你们可以随便选择任何形状的记号————比如一个圆圈、一棵小树、一个十字————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不要告诉我或者让我看见你做的记号。”他从工具包里抓出几支铅笔放在桌子上。“你们可以拿去轮着用。现在我转过身去,那样我就不会看到你们做的秘密记号了。”他调过头,背朝着大家。“现在你们开始做各自的记号吧,但一定要记住自己做的记号是什么样子的。”
他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即将消磨殆尽的好奇心使他须臾间竟然还体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实在是离奇得不可思议。·身后开始有了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和衣物的摩挲声。
“做好了?”
又是一阵疑问的啼嘘。接着监督人的声音说:“做好了。”
埃勒里没有马上转身。“现在,监督人,把纸张收集过来。”
过了一会儿,监督人的声音又说:“好了,我已经把纸收齐了。”
“现在把那些纸打乱顺序,监督人,把它们随意混在一起,那样我就不可能按照纸张的顺序来猜测哪张纸是哪个人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监督人的声音再次说:“好了,埃尔罗伊。”
埃勒里转过身来:十张纸整齐地撑成一叠,放在桌子的前端。在他们疑惑的目光注视下,他把凳子拉到那里坐下来,从衣袋里取出他前日采集的十五套指纹,每套纪录纸上都写着相应人物的职务名称。他拿起桌面上那裸没有名称只有指纹和记号的纸,从第一页开始比较两叠指纹样本。第一张相互对不上,然后他拿起标着记号的那挥纸的第二张,接着是第三张。第四张终于对上了。
他举起那张标着记号的纸。为了加强效果,他没有立刻出声。那些人摒住呼吸盯着他的嘴唇。
“我这里有一张印着指纹、画着记号的纸。这个秘密记号是用八条直线构成的两个方框,大的方框套着小的。我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诉你们,这张纸上的指纹是”————他突然朝一对大睁着的女性的双眼望去————“你,织工的!对不对?大声说,织工————这是你的指纹吧?”
“是的,”女人吸了口气,“因为那两个方框的图案是我画的。”
长桌四周顿时一片惊异的低语声。埃勒里做了个手势止住议论。
“我这才刚刚开始,”他说完,开始比较其他的两叠指纹样本。人们再一次摒住呼吸,他再一次延长令他们悬心的时间。随后埃勒里举着一张纸说:“这组像孩子画的一样曲曲弯弯的波浪线好像试图表现水的样子。这个用波纹作记号的人恐怕想把我引人歧途,因为谁都可能先入为主地认为水波是水工自然会采用的记号。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你画的,记史人。对吧?我敢说这上面是你的指纹。”
记史人挠着头皮,好像被人当场揭穿戏法儿似的,点着头说:“是我的,埃尔罗伊,即便你说了那些坏的意思。”
仅此而已。水工画的是一个小房子;种植者画的是两个部分重叠的圆圈;陶工画了三个叉子;磨坊工画了一个像是某种动物的轮廓,埃勒里猜想他试图画一头母牛,因为那个轮廓似乎体现着牲畜巨大无比的乳房。
“所以你们可以看出,”他做完全部比较后说,“懂得分析技巧的人利用指纹判断相应的人物是决不会出错的。毫无疑问,锤柄上的指纹就是老师的。”
这下终于折服了众人。
埃勒里没有去看老师,而后者始终无声无息,静谧地安坐原处。
其他与会者又一次聚集到长桌的另一端,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埃勒里透过眼球上朦胧的雾霭朝他们望去。他颓坐桌边,用两只颤抖的手臂支撑着脸颊。织工开始哭泣了。接着记史人站了起来,用一个不情愿的手势招呼着监督人。
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众人不得不停下议论聚首倾听。
监督人非常非常缓慢地走到埃勒里面前。埃勒里望着这个脸色苍白的人,觉得非说点什么不行了。
“他们怎么裁决的?”他问,“如果说他们的判定有了结果的话。”因为此刻在埃勒里看来,让这些人裁判自己的领袖有罪,实在是荒唐至极的想法儿。这整个就是一出毫无意义的滑稽剧。
“他们已经做出了裁决,”监督人粗声粗气地说,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是所有人的一致意见,没有反对的。老师在保管员斯托里凯死亡这件事情上是有罪的。”
他的自我抑制终于崩溃了,他扑在桌面上,两只手臂遮住头脸,浑身震颤着痛哭起来。
如同一个信号出现,这个场面使所有人顿时失去了控制,压抑的情绪激烈地爆发出来。两个女人————织工和女性长老首先号哭失声,呼天抢地,眼泪鼻涕一塌糊涂了。男人们的眼里也迸出泪水,髯须很快都湿淋淋的了。还有人两手攥着拳头伏在桌上哭泣。
但是所有人当中,年轻的继承人哭得最伤心。他结实的身躯剧烈耸动着,看上去肝肠寸断,似乎从现在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他的心复归完整了。
老师的手温和地抚慰着那个大男孩宽阔的肩膀,捋捋他的头发,然后又伏在他的耳边对他说了些什么,像是在安抚一个吓坏了的幼儿。继承人的抽噎渐渐平息下去,终于停止了哭泣。埃勒里四下看看,周围的人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转过脸对监督人说:“那么,所定何罪?所判何刑?”
那人抬起一双通红的泪眼。“尽管至高会做出的决定,一经做出,永久有效,但对一个人例外,至高会不能对他定罪和判刑。”
“对谁……?”埃勒里愚蠢地问。
监督人低语道:“只有老师。”
“我的上帝!”他想,“我的上帝,我竟然忘记了这一点!”
老师站起身来面向众人;众人也跟着站立起来;然后老师做了一个祝福的手势,于是众人落座。会场一片寂静。
“赞美世界,”老人开始说,“佑护着每一寸土地以及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子民。这圣地给了我太多太多的恩泽,我也活得很长久了;我的妻子们、儿女们以及儿女们的儿女们,为数众多,人丁兴旺。尽管对如此的富足我并非津津乐道,我的确是非常富足的。我赞美这世界,为了我享有的另一种无法计数的富足————雨和虹;日月和星辰;还有风,那是神的气息。赞美世界,为了它美妙的景色和悦耳的鸟鸣;为了女人们生而动听的歌喉;为了男人辛劳后健康的体嗅;为了羚羊轻快的奔跑和友人间会心的微笑;为了绿草的清香和泥土的温润;为了羔羊抬起的脖颈,为了发自祈祷者内心的安宁,为了谷物带来面包的甘甜;为了花朵的千万种芬芳和千万种色彩;为了大树的荫凉,为了欣悦的产痛,为了孩子们甜美的声音。
“赞美世界,”老师继续说着,钟鸣一样的嗓音回荡在长厅里,“为了我可以告慰你们的,没人能够在这世上过久地滞留,徒耗物产,让大地忧愁。月亮定时有盈有亏,然而月亏的黑暗过后,新月随之到来,还会变得华光璀璨。”
老人停顿片刻后,用一种全然不同的语气说:“现在我做出对自己的判决,我为自己判处刑罚:明天,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将服刑,从你们中间消失”————那平静的话音里存在丝毫的含糊和颤抖吗?————“这是根据法律惯例裁夺的。”
有一秒钟————在那一秒钟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埃勒里感到自己绝对是要崩溃了,眼前的景物变得巨大,在他头顶轰鸣着盘旋不已————那一秒钟周围一片死寂。
但是,继承人突然大叫起来:“不!”叫声之可怖令人难以置信,接着又是一声尖叫:“不!”那是织工悲痛欲绝的声音。
“现在都停下来,你们立即给我打住。因为你们这样做不仅烦扰你们自己,还会烦扰我的安宁。”老人说得坚定而和蔼,比一声断喝更为迅速地息止了吵闹。“不要悲伤,”老师说,“因为必须这样做。就是这样写着的,而且只有这样它才会被书写下来,而且因为写着它,所以必须贯彻下去。赞美世界。”
数星期乃至数月来,埃勒里一直渴盼着彻底的休息。可是那一夜他片刻不能入眠。有什么东西出错了————他疲惫不堪的大脑中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提示这一点,但他就是搞不清楚,他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错。这个过于简单的案例让他大意地疏漏了什么?他真的盲目到了见树不见林的地步?
他翻来覆去地思索着,原本植根很深的痛楚隐入了更深的内层。
到头来,一切烦恼归结到一个选择上————吞下红色药瓶里的几粒胶囊,还是放弃(休息),他放弃了。
他从卧榻上爬起来,按亮了手电筒,但是又想起要节省电池,于是他点着了陶制烛台上的几根蜡烛————那烛台的表面竟然像玻璃一样的光滑闪亮,他对这个简单物件细节的周到处理做了个叹服的鬼脸。
细节,细节————什么地方还存在着他忽略了的细节。这个念头像斯巴达男孩所臆想的“肚子里的狐狸”一样啮咬着他的心。他不得不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关于那场审判,那场审判的终结……不,不是在终结部分,而是接近终结的部分……那里有点什么,正是那个什么烦扰着他。在他谈到动机的时候?他对动机的基本概念叙述完备了么,有偏误吗?他有没有遗漏什么?难道是那个时候?
他继续想下去,同时披上外衣,把两脚捅进毯子来抵御荒原上的夜寒。他的心沉陷得更深了,因为,即便斯托里凯触犯了奎南圣地的重要戒律;即便保管员触犯了族社沿袭了两代人的首戒;即便宗教信仰有时也可能间或爆发抽风一样的偏执与狂热(一个到麦加朝圣的家伙近来被一伙疯狂信徒以其用呕吐物沾污圣体为由大卸八块儿);即便,即便,即便……然而,难道老师会如此轻易地失去自我控制————那可是个最为耐心、涵养深厚的人物————以至于听凭本能的暴力冲动吗?老师会干出暴力犯罪的勾当?————会朝他认为各个神圣无比的兄弟下手?
至于老人曾经迟疑片刻的种种可能性,不像是出于激动,倒像是冷淡地故意为之,埃勒里一点也揣摩不透。
但是现在他肯定已经理出一点头绪了:动机,讨论的时候似乎没有重大异议,现在则可以肯定了。老师作为一个凡人,他的天性本来就是排斥暴力行为的,而且他不会,也不可能,拿起祈祷书陶罐打击斯托里凯。祈祷书陶罐!埃勒里那一瞬间怎么会相信了那个圣人会亵渎一个神圣的器物,甚至用它去攻击犯罪者?
还有锤子————老师怎么会用那种利器伤害他族民宝贵的身体?而且猛力的敲击不止一次,而是两次?锤子————砸碎头骨的锤子?即便是出于自卫?即便是为了挽救那条他宣布明天就要了结的性命?
不可思议,这实在不可思议。
重新回忆一遍,再琢磨一遍……
众多的疑问纷纷匍匐而来,相互纠结,埃勒里趁每一个疑问溜走之前抓住它们,及时把它们关进他头脑中的牢笼。
为什么老师要把那么多显而易见的线索留在身后?想想他都干了什么:斯托里凯死后十分钟,老人出现在陶工的作坊里,要求他做一只新的陶罐;
十五分钟后,他公然到织工面前要求她补缝缺失的钮扣——那是他独一无二地佩带着的纽扣,具有他一人独有的标识特征;
还有,老师怎么会如此马虎地清扫禁室地上的碎陶片,竟然忽略了圣柜下面的那个碎片————而埃勒里一进禁室的门就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块明显的碎片……
还有,他对那些直截了当的问话所采取的回答方式————问及他是否直接从奴隶住处回到神圣会堂,老人的回答:是这样。问及斯托里凯在神圣大会堂里被打倒之前他是否已经在那里面了,他的回答:是这样。问及那颗捏在斯托里凯手中的钮扣是不是从他衣服上扯下来的,他的回答:是这样。问及那些陶罐的碎片是不是他清扫起来的,而且他是否在杀死斯托里凯后从神圣大会堂出来到陶工的作坊去要求制作新的陶罐,老人的回答仍然是:是这样。问及是不是他的手握过那只锤子,他还是回答:是这样。
但是当问及他是否杀死了斯托里凯,他没有回答“是这样”,而是说:那是你说的!
那是你说的与是这样,两种回答截然不同。老师没有撒谎————不,当元老们放声痛哭的时候,他们所痛惜的甚至不是他的生命。那是你说的,这句含糊其辞的回答揭示了一个隐衷————他不能说谎,但同时又不愿说出真相,那全部的真实。
因此……因此……(埃勒里在寒冷的夜气中战栗,而这些想法更使他的心不寒而栗)全部的真相没有被披露出来。他还得重新开始。
他重新观察了那颗钮扣,凭借烛光那个神秘的N字清晰可见。埃勒里发现了自己先前失察的细节,低声咒骂着自己的粗心和盲目。
钮扣的线孔上残留的那撮线头并不像是在搏斗中被强力扯断的,因为断面是整齐的,是经切割形成的那种形状,无疑是被刀子或剪刀从衣服上割下来的。
他把扣子翻转过来。在放大镜下面,另一处他曾忽视的痕迹呈现在眼前————可恶的粗心大意!他狠狠地诅咒着自己的罪孽。钮扣的金属氧化层显然被什么利器擦伤了,露出新鲜的刮痕,似乎是被切割扣线的工具刮伤的。
“我的上帝,”埃勒里疯狂地自言自语着,“我以为自己在一个原始的地区、原始的人类之中调查一桩原始的犯罪事件,最终却发现自己上了人家圆熟工巧的圈套!扣子是被故意从老师的长袍上割下来的!是被故意塞到那个死人手里去的!
“但是,感谢上帝,一切还为时不晚。”
埃勒里从卧榻上跳起身来,穿上外衣。现在他必须行动起来,他不能低估暗中的对手。老师的生命危在旦夕。老师正准备牺牲自己的性命而掩盖他人的罪过————那是真正的罪过————他族人中真实存在的罪人。
埃勒里的头脑这时清醒了许多。他到奎南第一个早晨的情景跃然眼前:老师在仓库,用他那把破旧的折刀换了一把新的……
埃勒里吹息蜡烛,抓起手电筒,走出小房,走入寒冷清新的夜色。清风掠过树梢,散落的农舍没有一丝灯火。但是埃勒里确信,守夜人一定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警惕地守卫着梦乡中的村落。
在圣堂门前他迟疑了片刻。他得到了豁免,可以不敲钟也无需请示而径直进入圣殿,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踌躇不前?
也许是因为自己罪孽深重吧,他想。接着他走了进去。
他穿过会堂走到老师的寝室门前。禁室里长明灯的柔光漫射出来,使老师寝室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辨,而且笼罩着老师圣洁的脸和未眠的眼睛。他舒展地平躺在寝室中央的卧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目光直射天花板,就像穿透玻璃窗那样投向远方,似乎正在端详黑暗苍弯上闪亮的星辰。
埃勒里进去的时候他一动没动,也一声未出。
他知道我来了,而且并不感到意外,埃勒里想。他估计到自己会来吗?
门框的两旁对称地钉着木制挂钩,其中一只挂钩上就挂着老师的外衣。埃勒里没有理睬躺在卧榻上的老人,兀自搜寻着那件外衣隐秘的衣袋。终于他找到了一处倾斜的兜口,他把手探进去,于是他发现了想要搜寻的东西。
是老师的袖珍刀,正是那把当着埃勒里的面让保管员更换的那把新的小刀。木制的刀鞘和象牙刀柄用一根皮条相连。他把小刀从刀鞘中抽出来,仔细观察它的利刃。
果然不出所料————接近刀尖的刀刃上还有镍镀层的微小残屑,那是一种闪亮的银色金属屑,显然是从同样银亮的纽扣上刮蹭下来的。
原来如此,那颗纽扣不仅是有意从老师的外衣上切割下来的,而且用的就是老师自己的小刀!
埃勒里看了看那个平静仰卧着的顽长的身躯,对方既没有丝毫慌乱,也没有些许分神。老人继续凝视着天花板,尽管他完全清楚埃勒里的行动和发现。
埃勒里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老师的寝室,走出圣堂,穿过清风和蛙鸣,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取出那把作为证物的铁锤,重新审视。现在,一个被人预埋好的线索一经给他揭开了————那颗纽扣;很可能作为凶器的锤子上,是否也会有老师预设的圈套呢?
翻来覆去察看之下,他感觉这把锤子似乎是把崭新的————是的,相当新的,像是根本没有使用过————谈论尸体旁边的锤子时,老师是怎么说的?“……我的工具箱里……锤子。”
他擦掉锤头敲击面上一角的血迹————果然给他猜中了——那上面没有丝毫寻常用于敲击钉子之类硬物留下的痕迹。那么锤子是否有可能被调换过呢?眼前这把锤子极像是来自仓库的新物件。那么或许老师……
埃勒里再次穿过昏暗的村落,直奔仓库而去。他无需钥匙,仓库门仅仅为了防止夜间动物的袭扰而插上了插销,埃勒里很容易就拉开插销,直入其中。
他感觉这个仓库似乎很长时间疏于打扫了,一股恶臭充溢其间。他们最好尽快选一个新的保管员来,不然这里就要变成坟墓了。他不得不拼命把注意力拉扯回来,集中寻找他的目标。
他开亮手电筒,在水罐、铁桶和货架之间上下寻视良久,终于在架子上找到了摆放锤子的地方。
那里只有三把锤子。他把手帕蒙在手上,逐个拿起那些锤子观察。有两把是新的,而另一把具有明显的使用过的迹象。
这是不是那把真正做过杀人凶器的锤子?埃勒里问自己。如果是,有人在谋杀后调换了锤子————洗去沾染上的斯托里凯的血迹,把它放到这个货架上,与另外那些新的摆在一起;拿走了一把新的锤子,蘸上受害者尚未干结的鲜血,放在了尸体旁边……
可是,为什么?调换锤子与老师设计的圈套(无疑,老师意识到在某些环节上需要设置误导的圈套)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为什么?
埃勒里任这些思路在他头脑中横冲直撞,直到他感到眩晕和恶心……
他回到住处,拿着两把锤子,联想起中世纪初期武士身上两把显示他们军阶的佩剑;那时候真正的比武禁用刀剑,两军厮杀的时候使用的却是“战褪”————也就是一种粗大的木棒,或者是其他古怪而又没用的东西。
他打开工具包着手工作。检查过从仓库拿来的锤子,他发现了锤柄上的指纹。那是两个人的指纹,正如他怀疑的那样。然后,他心怀恐惧地取出第十五套指纹,把它跟锤柄上的相互对比。
当他弄清了那些指纹出自何人,那些错位的线索终于拚拢了,这使他感到空前的恶心。
那天夜里,埃勒里第二次进入了老师的寝室。这里一切如前。老师仍然一动不动,仍然平静无扰。难道他让自己进入了某种神秘的境界?
但是当埃勒里郑重宣布他得出的结论(这何等困难!)时,老师立即做出了回答,而且两人之间的交流竟然渐渐变成了一种漫谈,在简陋、昏暗的斗室内,他们的倾谈看上去就像一种宗教仪式。
“是您,老师,割掉了自己长袍上的纽扣,塞在了死人手里。”
“是的。”
“是您,把杀人凶器清洗干净,放在了仓库里,拿回一把新的锤子,蘸上血迹,放在尸体旁边。”
“是的。”
“您招摇而出,让陶工为您制作一只新陶罐,让织工为您补缝新的钮扣,都是在故意制造误导的线索。”
“是的。”
“您希望我发现那些针对您,而不是针对其他人的证据。”
“是的。”
埃勒里调集全部力量,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老师,看在上天的分上,为什么?”
“因为它已经写出来了。”老师说。
“写出来了,写出来了?”
“‘写出来了,写出来了!’所有这些事情不是都写出来了么?”
埃勒里似乎看到老师唇边泄露的一丝微笑。
“它或许写在那部丢过的书上;或许写在将要面世的书上;或许写在大地——这本巨著之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都已经、正在或必将书写在这块大地上。”
“老师,咱们不如说点我能理解的事情吧,”埃勒里叫道,“现在我能理解的就是您希望承受谋杀斯托里凯的惩罚————也就是说,您希望被宣判有罪。是这样吗?”
老人平静地说:“我是有罪过。”
“但绝不是亲手打击并杀死那个歹徒的罪过!”
老人依旧从容平静。他叹了口气说:“的确,不是那挥舞利器之罪。”
“可是您把那个挥舞利器的真凶隐藏起来了!”
老师又一次迟疑片刻而没有立即回答,然后又一次叹息,最后他又一次如是说:“是这样的,埃尔罗伊。”
“所以您知道是谁杀死了斯托里凯?”
他点了点尊贵的头:“这件事将会这样结束,这是写下的。”
“这我搞不懂,老师。我知道的就是,在那个真正的凶器————那把夺去了斯托里凯性命的锤子上,我发现了行凶者的指纹。那是————要我说出那个名字吗?”
“说或者不说,这世界是有数的。”
“世界不会说,但我必须说出来。斯托里凯是被继承人杀死的。”
这时,老人第一次抬起双眼注视埃勒里的脸。“埃尔罗伊,”他说,“你到奎南来之前,我并不懂得什么指纹不指纹的。但是我知道————继承人握过那把锤子。出于某种超乎我智识之外的神秘直觉,我担心它会泄露真相,而如果换一把锤子出现在尸体旁边,那孩子就能安全了。所以我把原来那个清洗干净,在现场放了一把我的手摸过的锤子。尽管我应该清楚,欺骗的勾当是永远不会成功的。”
并非如此,老人,埃勒里不已察觉地说。
接着他提高了嗓门说:“那么在刚才说的这些事情上,我是对的了,老师?您从奴隶住处返回,四点二十分进入圣堂,正好看到斯托里凯被杀死————看到了,但是来不及阻止了。您看到斯托里凯和继承人在桌子旁边搏斗,您看到继承人抓起锤子朝对方猛击了两下……”
老师微弱的声音说:“正是你说的那样。”
“这么说,谋杀发生的那段时间里继承人并没有被锁在抄写室中。”埃勒里的嗓音中出现了某种不解的语气,“您没有告诉过我他被锁起来了吧?”
老师说:“想想吧,埃尔罗伊,想想。”
“好吧,我一步一步往回抨。两点钟的时候您告诉我您已经把继承人锁在抄写室里了,因为您发现他在圣堂门口来回溜达,无心学习,却在惦记一个年轻女人。您把他锁起来并且收起了钥匙。这就是真相。”
“是的。”
“但是您还告诉我就在斯托里凯在会议室被杀死的时候您打开了抄写室的门,放出了继承人,并且让他出去找我。在杀死保管员之后打开的抄写室的门锁。这也是真相。”
“是的。”
“可是我就问我自己了:这怎么可能?因为继承人必须在会议室里才会杀死斯托里凯,而抄写室的门在凶杀完成前一直锁着,因为您告诉我那门锁是在凶杀发生后才打开的……啊,我明白了。您希望让人相信继承者在两点钟到四点二十之间一直毫无办法地被反锁在抄写室里————以便造成他不在现场的假象,从而免除对他凶杀时机的怀疑。
“是的,我明白了。三点钟离开圣会堂去看望奴隶之前,您打开了抄写室门上的锁,但是让继承人留在圣堂里整理会议室的长桌。此后您再没有锁上抄写室的门。”
老师合上双眼说:“是这样。”
“我没有问您这一点,所以您也就没说。”
老师点了点头。
“可是您知道我会问这类问题,而您从来不肯撒谎。所以,您在斯托里凯被杀之后————四点二十刚过————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继承人第二次锁进抄写室。这样您就可以既对我说了真话又不泄露真相了————您的确在四点二十过后打开了抄写室门上的锁,放出了继承人,并且派他出去找我。这样您只告诉了我一部分真实情况,从而保护了继承人,把凶杀嫌疑指向了自己。”
老师说:“所有事情都如你所说,埃尔罗伊,的确是这样。”
埃勒里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不规律的脚步声回荡在他纷乱的脑海中。“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您要这么干,老师,我实在搞不懂。像您这样一个人,一群羔羊的牧人,怎么会希望放弃自己的生命而让那个爪子上沽染了血迹的小狐狸苟活世上?”
于是老师沉默良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最后他终于用坚定的语气说:“说的对。”接着又略带含糊地说了句:“但只说对了一部分。”
一部分……?埃勒里更糊涂了,但只能默不作声地等着老师做出解释。
老师的沉默似乎是不可打破的。
“老师,”埃勒里急切地看着他说,“老师,您知道还有其他的出路么?您知道您根本不必去死么?一但整件事真相大白,继承人也不必受到死刑的惩罚。真的,即便他被判刑,至高会也会从轻发落的,因为斯托里凯确实触犯了三条重大戒律,而他是在犯罪过程中被继承人当场抓住的。继承人冲动之下失去控制,也是年轻人的特点。他是被斯托里凯的恶行激怒了,因此才不假思索地抄过圣物————那只陶罐,盲目地打击对方。
“后来斯托里凯醒了过来,追上继承人,他就没有攻击目击者的企图吗?————对于一个胆敢亵渎圣殿,而且已经形成了犯罪事实的人来说,杀人灭口以掩盖自己罪行的企图会陡然而生,毫不犹豫。所以那个时候那孩子有可能出于自卫,摸到了那把锤子,用它对抗对方,他内心未必想故意杀人,您知道吗?在我生活的那个世界,这样一种杀人行为在法庭上会受到自卫的辩护,这一辩护如果成功,这个人就会被宣布无罪释放。这样一种规则至高会应该是能够理解的吧?”
“那是你,”老人忧伤地说,“你才不理解。”
“不,”埃勒里叫道,“不,不是我!或者说我理解,不理解的是您!因为您认为即便至高会发现继承人有罪,他们也不会做出判决或惩处————那是您作为老师才具有的权力。因为您认为自己有义务判处那孩子的死刑————这种感受没有说服力?您认为自己做这种选择是想要、将要或能够大发慈悲?……至高会一定会因老师的怜悯而感到羞耻的。那孩子用不着去死,老师,而且即便他需要受死,您也用不着代他受过!”
“埃尔罗伊,埃尔罗伊,”老人喃喃低语着,“我那么干还不仅仅是为了继承人一个。”
“这是什么意思?”埃勒里吃惊地问。
“昨天奴隶叫我前去他的住处,并非是因他病势沉重,尽管他的确病的不轻。他只能紧急召见我,只让我一个人听到……我该从哪儿讲起呢?
“从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讲起吧,你,我,还有保管员————我就从这里开始说。斯托里凯是去年才开始陪我到世界尽头百货店去的。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而且是我个人的错误。因为我发现斯托里凯是一个软弱而且贪婪的人。在他只了解我们的山谷和相应事物的时候,当他只处于我们简朴的禁地之中,而且这一切构成他全部生活的时候,他贪婪的本性并没有显露,而且他知道惟有我能够帮助他抵御自己的软弱。
“但是在奥托·施米特的世界尽头百货店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会说话的盒子、闪闪发光的珠宝、我们这里从未有过的漂亮服饰、令他垂涎的美味佳肴……总之,他见到了他闻所未闻的美妙物质。出于本性的软弱,斯托里凯无法遏制自己想要拥有那一切的贪欲。”
埃勒里顿时回想起保管员一眼看到他腕上的杜森伯格牌金表时惊异的表情————像小孩子一样欢快地盯着金表,又像做贼似地怕老师看到。
“我真不应该让他继续陪伴我去那家商店,”老人继续说,“但是我没想到他的贪婪到了那种程度。不,他还是谨慎地对待诱惑、小心地克制内心贪欲的增长,尽量不让自己背叛我。他没有对我谈到过他的贪欲————但是他对至高会说了。”
“什么!”
“他背着我怂恿他们,对他们描述那些神奇的东西。一开始他们置若罔闻,后来他们就半信半疑,很快他们就开始相信了。因为有几位老人对奎南以外的世界还留有依稀的记忆,他们在童年时代享受过那些东西。当这些人的回忆与斯托里凯的描述合在一起的时候,年轻人就不能不信了。斯托里凯继续诱惑他们,很快斯托里凯窥觑着的东西也成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埃勒里低声说:“甚至……?”
老师读出了埃勒里的心思:“甚至连那个织工,”他痛苦地点了点头,“是的,甚至她也……尽管她对自己说她是为我而不是为她自己才渴望那些东西的。她想要我并想在我寿终正寝之前,共同分享斯托里凯花言巧语描述的神奇宝物。就好像我多么需要那些小玩意儿,从中会得到多大满足!就好像我会从此否定我生活的意义以及整个奎南的意义!”
埃勒里第一次听到老师如此高喉大嗓、粗声粗气地讲话,第一次看见老师的眼中喷出怒火。然而,怒火很快平息了,嗓音也重归沉静。
“你必须理解,埃尔罗伊,那个斯托里凯毕竟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他不敢单独承受贸然行事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因为如果被发现,他就有被惩罚或被驱逐的可能。凭借他的奸滑他看出,如果能说服至高会的其他成员跟他联手,他会安全的多。所以他巧舌如簧地拼命煽动他们的好奇心。他们只要跟着他,他说,他自会让一切水到渠成。他将把那些神奇的财宝分给全奎南的人,他说,而至高会的成员们将会得到多得多的份额,因为他们高高在上嘛。跟这些妙不可言的财宝相比,佩带牛角制成的钮扣又算什么?”
“至高会被腐蚀了,”埃勒里低声说,“至高会全体!”
“整个至高会————只有一人例外,”老人轻声说,“整个至高会————只有一人……而斯托里凯实施了他的计划,他从我的寝室里盗走了禁室门的钥匙————目的就是一个,正如你所看到的,盗窃那些银币,以便换取令他垂涎的那些没用的东西。
“因此,埃尔罗伊,”他的语气又变得坚定起来,“我一直在跟你说,奎南没有罪恶,而实际上奎南存在着罪恶,只不过我不知道。我一直声称奎南没有人窥叙财富,而实际上我挚爱的兄弟姐妹们正在窥觑、算计、偷盗、违规、犯罪、亵渎这块圣地,而我却一无所知。
“至高会十二个成员中只有奴隶一人没有加人斯托里凯的阴谋。尽管痛心疾首,他还是保持沉默,祈祷着大家尽快认清罪恶,阪依正道,并且及时阻止斯托里凯的阴谋。但是直到他病人膏盲,那些人仍不醒悟,奴隶只好把我叫去,实言相告了……我从奴隶的住处往回走的时候一片茫然:没有想法,没有感觉,如同走在黑暗之中。
“我不知不觉走回了圣会堂,看见继承人正在跟斯托里凯搏斗,并且用锤子保护自己————因为他还是个孩子,而斯托里凯是个强壮的汉子————终于他打中了斯托里凯的头,而我想挽救奎南的临头大难为时已晚。这时候我明白我该干什么了。
“我老了,埃尔罗伊,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继承人从第一次呼吸起就是承袭我位置的人选,因为这是我们的规矩。他从不会搞阴谋,记住;在至高会成员中唯有他是这样的人。看见斯托里凯试图去做的事情,他气坏了,他只不过想阻止对方侵犯神圣的宝藏,让恶行受到惩罚。
“年轻人么,他的血液里也有狂躁,埃尔罗伊,但是他的灵魂信任这世界;当他的狂热平息下来,他会具有足够的智慧,信念坚定地生活下去,就像我过去一样,成为我们族人的老师。而且,在任何情况下,没有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老人坐起身来,热切地说:“这些事情一下子就在我头脑中过了一遍。我知道,如果需要人们依托自己的信仰和信任,继承人在他们的眼中是最为纯正无邪的。因此,我要把他的罪过担待过来,并且离开这些人。”
风在对草木述说,青蛙在对风述说,然而在昏暗的斗室内,两人此刻默默无言。
后来埃勒里终于说:“老师,我不赞成这种做法。即便是出于您自己的理由,我也不赞成。您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必须寻求真理,而真理将使我们获救……”
老人点点头,神态自若:“但这是写下了的,”他说。
不止一次了,埃勒里一直对老师这句话茫然不解,他的意思是因为真理是写。的,还是因为它一定会写下来?
“如果我们的行为中有欺骗,我们怎么能找到真理,而真理又如何拯救我们呢?”接着他冲动起来,“您做了什么邪恶的事情,竟要牺牲生命作为惩罚?”
他失去了受益于老师的那种平静,从内心深处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
“你错了,埃尔罗伊。我的确做过极为邪恶的事情。难道至高会有了罪过,我的罪过就可以轻论吧?难道我不一直是他们的老师吗?他们的邪恶都落到我的头上,他们的罪过都刻在我的心上,统统归于我自己。
“不是他们有负于我,而是我有负于他们了。不然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况且我仍然是他们的老师,所以现在我必须教诲他们————用语言教诲已经失灵————用我自己作为范例去教诲他们。这个范例就是,我要把他们的罪过担于一身。因为人们对这世界的信念已经丢失,接下去一切都会丢失,奎南会变成我们曾经逃离的那个外部世界……不,还有更坏的,因为我的人民对邪恶一无所知,在外界他们会像没有牧人的羊群一样在满天大雪中迷途。我爱他们,埃尔罗伊,我怎么才能给他们更多的眷爱呢?————只要让他们都能眷爱人人。这件事必须做。”
埃勒里说:“我会把真相告诉他们。”
老师微笑了,问他一个古老的问题:“什么是真相?今天在会上你告诉他们你所理解的真相,他们就相信了你。现在你又要告诉他们相反的结论,他们于是又相信这个结论。你觉得他们会这样吗?”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他裸露的身体掠过一阵惊栗,很快就重归平静。“如果你告诉他们真相,埃尔罗伊,我会否认的。我会否认,他们会一如既往地相信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埃勒里一手攥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中:“您也知道自己不会否认事实。您知道你永远不愿也不会对他们说谎!”
老人颤抖了一下:“那我求你,不要迫使我在活了七十年后再对他们说谎。可是,”他提高嗓音强调说,“可是我会这么做的,埃尔罗伊,因为那是写着的————我正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是老人在末日注定要做的事情。你就是预言的载体,我对你的爱是巨大的,但有时我比你清楚,尽管你见识广大。如果你也爱过我,那么我求你,不要告诉他们。相信我。”
埃勒里一动不动地坐着。怎么办?怎么办?马上跑去开车,飞驰而去,求助于……谁呢?警察么?警长么?市政府?军队?————谁能阻止明天将要发生的人类的牺牲?同时,还必须保障奎南山谷不会因暴露于外界而导致它的毁灭?但事实上它已经被摧毁了。难道不是吗?老师准备把他的生命奉献给那个不复存在的信念。有谁能用自己卑微的尺度去衡量这位老人高耸天外的精神呢?
埃勒里坐着坐着,生理上的叛军又开始向他发起攻击,他感到瘫软无力,头晕耳鸣。
怎么办?怎么办?
老人温和的声音传来:“那个柜子里有面包,还有酒,时候不早了,”他说,“你愿意同我一起吃点东西么?”
埃勒里轻手轻脚地关上了老人的房门,站在门口。会议厅里惟一的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亮。他疲惫的脑海捕捉到一个直觉————他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什么?
他用手掌捂住双眼,看到五光十色的形体变幻着奇妙的图案。突然,它们构成了一张面孔。他立刻感到了轻松,放下了捂着眼睛的双手,穿过大厅走到抄写室门前。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轻推了一下门板,门没锁,于是他走了进去。抄写室里空无一人。当然。继承人的寝室。他按亮手电筒,走到另一个房门前,又敲了敲,仍然没人应声。他推开门:继承人不在。他机械地退回到大厅。
他听到自己在呻吟。身上每一个原子似乎都在哀求得到休息,而他自己的住处似乎遥不可及。长凳在召唤他,他决定坐一会儿。
他的双腿已经在费力地把他挪向长凳,门外却突然传来一种怪异的声音,使他愣在了原地。瞬间,那张刚刚闪过他脑海的面孔又闪现在他的眼前。他满心痛苦地朝圣堂门外走去。
他屏息站立在圣堂的门外。黑暗中,那种可怕的声音发自不远处一团模糊的物体,有点像猫头鹰的啸叫,又像是小孩子的夜啼,但是看上去那既不可能是猫头鹰,比小孩子又大得多。看轮廓又不似人形。
埃勒里感到毛骨悚然。
他定了定神,托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朝那个物体走过去。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想起来可以打亮一直攥在手里的手电筒。
那团东西在微弱的星光下轮廓不清,紧贴潮湿冰冷的地面,似乎在用一种人类听不懂的语言飞快地低语,接着发出一声咳嗽和一声抽泣。
埃勒里心里的恐俱像融冰一样消失了,他蹲下身去,碰了碰那团物体,然后用手掌探摸着它。那是一个团缩在袍子里的人,两手紧紧捂着脸蹲在地上。埃勒里用尽全力才把他的手从脸上册开,触摸到他下巴上的胡须,那是年轻人刚刚萌生的柔软卷曲的胡须。
继承人。
他仍然在暗自喋喋不休。
埃勒里靠近他,竭力想听清他的叨叨。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告诉他们……”
“我不能。”另一种声音——继承人的声音说。那么,前一种声音是谁的?年轻人此时大睁双眼,昏暗中看上去像两个巨大的黑洞。“我不能告诉他们,”他说。
埃勒里想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继承人吃惊地看着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扶他,两人颤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才慢慢站稳。
“你为什么在这儿哭?”埃勒里说。
“你说过,埃尔罗伊,我必须把真实发生的事情告诉至高会和人民,”继承人低声说,“可是……”
这时候埃勒里才想起了自己带着手电。他打亮电筒,把它放在地上,让它的光投射在一块石板上,反射出较多的光亮。男孩的脸像个冷硬的面罩,只有嘴唇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
“可是我不能说出真相。我不敢。”
因而接下来发生的是:埃勒里发现自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几乎是在用苏格拉底对话的形式跟这个娃娃脸的杀人犯交谈起来。首先他发问:一旦让至高会了解犯罪真相,他们是否有可能重新宣判?而即便他们会重新宣判,老师是否会再次宣告对他的可怕刑罚?但是即便老师做出了对他不利的宣判,继承人有理由顺从吗?他是个孩子,前面还有漫长的生活:难道他不能逃跑?难道在奎南有谁能强迫他留下来吗?面对未知的世界他没必要惧怕。埃勒里将会作他的兄长,一个老哥。
可是————“我不能,我不敢。”
不能?不敢?当替代的情形是老师的死?难道你就能保持沉默么,你这最勇敢的人?
“你能看着一个像你老师那样的人为了一桩罪行————首先,他并没有杀人;其次,出于自卫那根本不能算是犯罪————而赴死吗?假如你还配作继承人的话,”埃勒里说,“你就应该说出来!”
他眼前的那个面具是一张悲剧脸谱,它一定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变化,因为刚刚他看到的还是恐惧。那双深陷的眼睛蒙着云雾,毫无血色的嘴唇扭曲着朝下垂挂,年轻的头颅看上去像个骸骼。
“你不理解,埃尔罗伊。”是继承人的声音,却是老师的话。
“那你就让我理解!因为不然的话,我将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从外界调集权威来拯救你老师的生命,而那将意味着奎南的终结。”
过了许久许久,男孩摇摆着手说:“你要跟我说的我都知道,”他哭叫着,“我会照你说的做————噢,埃尔罗伊,你原本不必说这些!我只是没有办法。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在审判会上保持沉默?我不能说,是因为老师不让我说!他仍然不让说,我不敢违背他。”
“为什么,继承人?为什么你不能违背他?如果你违背了会怎么样?”埃勒里问。
年轻人痛苦地摇着头:“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埃尔罗伊。怎么样都没有关系。你这就像是在问我‘假如你张开双臂飞向星空会怎么样?’你不理解的。我不能那么干。有生以来我从未违背过老师,现在也不能!”
埃勒里盯着那张悲剧脸谱,突然他明白了。继承人就像中国倒数第二代皇帝,那个邪恶的慈禧太后的小外甥,在企图变革腐朽政权的活动失败后被慈禧太后下令囚禁。在牢狱中,同情他的官员只能悄悄前去探望他。只要天子发话,他们说,忠实的卫队就能放他出去,并且把“老佛爷”本人收进大狱。但是天子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说。一个人怎么能举起手来攻击自己敬重的前辈?他最终还是死在了牢中,牢笼的铁条远远比他的身躯结实多了。
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违背他。
这句话长久地萦绕在埃勒里的耳畔,填满那一夜余下的时光。
他不能忘怀缓缓流向身后的黑暗的街道和像流水一样从他脚下淌过的路径。他不能忘怀一直萦绕耳畔的旋风一样的声音。
但是他忘了是怎么回到自己住处并且倒在卧榻上的,他也不记得新的曙光爬上克鲁希伯山的情景了。
他只记得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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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大西庇阿Scipio Africanus,公元前236————前183,古罗马共和国的伟大人物,曾率兵战胜迦太基军队,并曾任执政官、监察官等。
【注】尼摞( Nero,37————68),古罗马暴君。
【注】朱利乌斯·凯撒(Julius Cacsar,公元前100————前44),古罗马将军,皇帝。
【注】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美国画家,其著名作品中有一幅《艺术家的母亲》。
【注】格林威治村Greenwich Village,美国纽约市一作家、艺术家的聚居地。
【注】罗伯特·E.·李Robort E. Loe,1807————1870,美国内战时期南军著名统帅。
【注】玛丽·特雷斯勒Marie Dressler,1869————1934,美国著名电影演员,曾获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
【注】英国剧作家萧伯纳的一部剧作。
【注】尤利塞斯·S·格兰特Ulysses S. Grant,1822————1885,美国军事家,第18任美国总统。
【注】中太平洋一个岛群。
【注】艾米·洛威尔(Amy Lowell,1874——1925),美国女作家,意象派最主要的诗人。
【注】应指的是美国与墨西哥之间自1846到1847年间的战争,以美国掠夺了墨西哥大片土地而告终。
【注】按《圣经》所说,亚当和夏娃皆由上帝所造,而非人生。
【注】the Devill‘a Advocate,负责指出加入圣列的死者的缺点的红衣主教会议成员。
【注】《圣经·旧约》中的人物。
【注】指非法的或不按法律程序的非正规法庭。
【注】英国中世纪以专横暴虐著称的一种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