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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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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奇怪的一天。一切都明净、轻盈、微光闪闪,而他则仿佛在一些人和事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纱。

    “太太没有叫人?”

    “没有,先生。”

    他上了楼,没看底下藏着尸体的那张床一眼,径直来到窗前,正好看见医生的灰色汽车停到便道上。卡舒达斯太太听到声音,正赶忙下楼梯。

    埃丝特抱着哭个不停的小弟弟,一直对弟弟指着屋子深处那个房间,大概正在哄他,让他不要一直吵闹,影响父亲休息。

    医生在他们家待了很久。她们在厨房里烧水,可能是为了注射用。医生从卧室出来,和卡舒达斯太太说话时,后者一直在抽泣,拿手帕拭了好几次眼睛。

    拉贝先生在写字台上看见自己昨晚写的那几页纸,便拿起来撕了,转身走向壁炉,将之烧掉。

    瓦伦丁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他们家离城里很远。他通常会用搪瓷盒带午饭,到中午时把咖啡装进一个小咖啡壶里,放在店铺的煤气炉子上加热,然后就一个人在里间吃饭,通常会一边吃饭一边看体育杂志。

    拉贝先生犹豫要不要自己做点吃的,最后决定穿上大衣,戴上帽子。

    “我三刻钟之后回来。”

    他向市场街的方向走去,那里有许多小餐馆。他选的那一家需要下几级台阶,服务员是一个高挑的棕发女孩,系着白色围裙,认识所有的顾客。到这里吃饭的还有市政厅和邮局的几个职员,一个公证处文书,一个在旅行社工作的老姑娘。

    他认真挑选了一张桌子,因为他以后将成为这里的常客。菜单写在一块板岩上,一个上了漆的柳条篮里装着老顾客们的公事包。

    事实上,这是他十五年来第一次在餐馆吃饭。老板看见他略为惊讶,然后来到他的桌前。

    “帽匠先生,很难得在这里看到您啊。”

    他或许忘了拉贝先生的名字,但记得他是布雷街的帽店老板。

    “今天女仆不在。”

    “亨丽埃特!”餐馆老板转向服务员喊道。

    他又对帽匠说:

    “我们有酸模小牛排,配勃艮第蜗牛。”

    “我来份蜗牛吧。”

    这是一种相当惬意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他身上存在着某种轻盈、飘摇的东西。那些人、声音、物件,对他而言都十分不真实。

    “来杯博若莱?”

    “麻烦了。”

    “上一杯,亨丽埃特。”

    好吃。相当好吃。露易丝做的饭菜毫无滋味可言。他差点就让人再上一份蜗牛。直到吃奶酪时,他才想起马蒂尔德也是要吃饭的。

    “告诉我,亨丽埃特……”

    所有人都直接以名字呼唤服务员。

    “我想给我太太打包一份午饭。你们有没有什么盛饭的容器?”

    “我去看看。”

    她转身去对老板说了。后者走开,回来时拿着两只嵌套的搪瓷小锅,小锅带有锅柄。

    “这个能用吗?”

    阳光洒落在他的桌子上。他们没有铺桌布,准确地说是以皱纹纸充当桌布,每来个客人都要换一块。角落里有一只篮子,用过的纸就被扔在里面。

    “我也为她做份蜗牛?”

    为什么不呢?他可以把蜗牛吃掉。他握住两只平底锅的把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实在是滑稽。

    “太太没有叫人?”

    “没有,先生。”

    他上了楼,扔掉小牛排、面包、炸土豆,埋头吃蜗牛时,一刻也不曾去想露易丝一直都在那儿。因为今晚要做的工作,他不愿意去想她。

    在卡舒达斯的商店里,裁缝的妻子正在向一位顾客解释他们的情况,手势和动作无不流露出抱歉。顾客似乎很生气。他们大概答应他今天可以做好衣服,现在衣服却没好。也许就是裁缝工作台上没有袖子也没有衬里的那一件。

    拉贝先生有点儿困,但没睡。他在做帽子的时候,常常想到卡舒达斯。他想念这位邻居。为什么他会有一种类似为其不平的感情?而小裁缝受到的伤害是他帽匠造成的。他很想去看看小裁缝。

    或许拉贝先生真的可以去安慰他,鼓励他,让他安心。他暗暗想了个主意,去看望小裁缝的想法越来越坚定。

    无论如何,卡舒达斯都有权得到那份两万法郎的奖金。他病得很严重,心里应该很不好过。他如果死了,他的家人该怎么办?妻子将不得不去给人家做帮佣。他那四岁的儿子会变成什么样?两个四点会放学回来的女儿呢?

    拉贝先生有钱。他可以在不令他们尴尬的前提下,从银行里取出两万法郎赠给他们,或者动用那只旧钱包里的钞票。

    不过究竟该怎么把钱给他们是个难题。他不可能做到吗?他如果去对面,小裁缝的太太可能会让他们单独待着。他可以直接把钱塞到小裁缝手里。

    这真是件好事情。今天去银行已经太晚了。他明天早上再去。在明天到来之前,他还有时间再仔细考虑考虑。

    一辆旧卡车停在帽子店门口。开车人一身农村铁匠的打扮,坐在驾驶座上没动,另一个男人下了车,此人长着长长的红胡子,眼神活跃,看起来尚算年轻。他推开门。瓦伦丁急忙迎上去。

    “我要见老板。”

    拉贝先生走上去时,他说道:

    “我是露易丝的父亲。”

    他应该只有四十来岁。他应该在家里或者路上喝了酒,他呼出的气中充满酒味。

    “这么说,她似乎是出走了?”

    警察已经去了沙朗。男人让邻居开车把自己送到城里来。

    “她的东西还在吧?”

    “都在她的房间里。”

    “好。好。我去把东西带走。”

    他没有摘下头顶的鸭舌帽,偶尔会往地上吐一坨黄色的唾沫,他嚼烟草。他似乎带着敌对情绪,但是这栋房子的平静令他不敢造次。

    “这么说,她就是在这儿度过每一周的工作日?她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拉贝先生重复一遍,带来访者向楼梯走去。

    “她真的有个情人?”

    他的声音变得具有威胁性,拉贝先生只这样回答:

    “她从没对我说起过。我也没见过。”

    “残疾的那个是您的夫人?”

    “是我的妻子,是的。我恳请您说话不要太大声,因为她就睡在这扇门后面。”

    什么也没发生。男人把露易丝的衣物都塞进行李箱,帽匠把抽屉里那只贝壳首饰盒递给他。农民故意将步子迈得很重。或许,他在离开沙朗的时候,扬言要把该看的地方都看一遍。

    “您认为是勒脖杀手袭击了她?”

    “我不知道。我也没听说任何消息。”

    他不情愿地在经过马蒂尔德房门前时踮着脚尖走路,还差点儿在旋转楼梯上摔倒。这种楼梯对于不习惯的人是很危险的。

    “不管怎么样,她万一出现,千万别再相信她了。我绝对不会再让哪个女儿来城里工作。”

    他没说再见,用一种他自认为蛮横不逊又不至于笨拙的方式摸了摸鸭舌帽。他用行李箱撞开门,将它们放进卡车,爬上司机旁边的座位。

    两个男人并没有立刻返回沙朗,因为卡车停在了街角一家小酒馆的对面。

    该点灯了,该上楼看看马蒂尔德是否有什么需要,并且把窗帘放下来。对面,两个小女孩刚刚放学回家,母亲和姐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们说话要小声。其中一个在做作业,裁缝的桌台被清出一块地方,给她摊开本子写字。

    “麻烦您待会儿关一下店门,瓦伦丁。”

    房子马上就会空无一人,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似乎他不在的时候,房子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不再有非在某个时间点回家的理由。他将去刚才吃午饭的那家小餐馆吃晚饭。

    他可以去看场电影,但这样不太谨慎。

    再说,他又想写点东西了,但不是用昨天那种语调写。他不再那么焦虑,产生了一种和以前不一样的理智和清醒。他走进圆柱咖啡馆,朋友保罗投来询问的目光,让他想笑。

    他当然没有真的笑。他必须做出合宜的表情,因为新闻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什么也没说,坐下来准备打牌,坐下后又立刻看到皮雅克在四十几岁那一桌,便站起来过去和他说了两句话。

    “有什么消息吗?”他问。

    “还没有消息。”

    “您认为……”

    皮雅克正在打牌,心不在焉地答着他的问题。帽匠感到不太舒服。不是因为警长————虽然警长不是特别有礼貌,刻意摆架子————而是因为这不详的时刻。

    这种感觉总是在夜幕降临时分来临。这时街上的路灯都亮了,还没看到便道上的人影,就已经听到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

    咖啡馆所在的那条街上,有一个不甚明亮的橱窗,青蓝的光线有点阴郁,看到它就让拉贝先生产生一种隐约的不适。拉贝先生很难解释自己的这种讨厌的感觉。这预示着什么吗?那是家鞋店,他觉得里面的人似乎都不说话。他们掀动嘴唇却不发出声音,好似鱼缸里的鱼。

    在这个时间,整座城市仿佛一只被盖上的盒子,人们在里面徒劳地骚动。

    圆柱咖啡馆的灯光令人焦虑。他盯着天花板上抛光的圆球————一共有五个————晕眩起来。

    时间好像已经停滞,一切都已经停滞。动作、话语、杯盏相碰的声音,一切都已经不再有意义。都死了。一切由于惯性而继续,却只是空转。

    这就是他过会儿想要表达的内容,他不会再写昨晚那样混乱的句子。

    今天,他不会再让自己犯糊涂了。他很平静。他下定决心要保持平静,要把这个游戏进行到底,认认真真地对待它。

    他发现留胡子的医生尚特罗在偷偷观察他,但他已经不再恼怒,或者不安。他有时还会下意识地控制自己的手,尽管它们已经不再颤抖。他长着一双白皙光滑的手,手指修长笔直,指甲整洁。人们经常赞美他的手,马蒂尔德最初也赞美过。

    “他可能将她扔进运河了,”卡耶边出牌边说,“他们会组织打捞,但水流可能已经把她带到大海里去了。”

    “我不大相信。”尚特罗似乎身体不太舒服。

    “你不大相信什么?”

    “打捞。运河又不是静止不动的。这些人从来不知道改变侦查手段。也许……”

    他闭了嘴。卡耶继续追问:

    “也许什么?”

    “这个不好解释。也许这是另一个系列谋杀案,凶手改变了方向。”

    “什么方向?”

    “我不知道。轮到谁出牌?”

    他这么说的时候,避免去看帽匠,后者的脸稍有点发烫,因为他觉得尚特罗在怀疑他。

    为什么?他犯了什么错误吗?已经被看出来了?难道他必须相信波尔多的精神病专家说得有道理?

    让泰仍然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正奋笔疾书,一缕头发会时不时掉下来挂到脸上,他留着艺术家的长发。

    拉贝先生闻到一阵香水味,知道贝尔特小姐进来了。她坐在自己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她努力不朝他的方向看。

    她没什么可害怕的,拉贝先生完全能够把握自己,他也没带大提琴琴弦。露易丝身上发生的事情是例外。他一直极度讨厌她。最后,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存在,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几乎不记得了。

    “方块对子。”

    “一来就这样?”

    “我说方块对子。”

    “我把一对都吃了。”

    得去外面吃饭这件事把一切都改变了。他没考虑重新雇一位女仆。一个帮佣就可以了,每次来两个小时就够了,且不需要每天都来。其实如果不是考虑人们的眼光,他宁愿不要。

    朱利安·朗贝尔一直冲着贝尔特小姐默契地笑,令拉贝先生感到不爽。朗贝尔今天下午去过她那儿了?有可能,因为他的穿着比平日更讲究,还刚理了发,身上有股淡淡的古龙水气味。

    三刻钟之后,帽匠还没喝完第一杯酒。这让他很高兴,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他们所有人,以及那份报纸,最终还是把他震慑住了。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他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杀人。他只需谨慎行事————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为什么恰恰是在他表现得完全自然、从容的时候,尚特罗会以这样奇怪的眼神瞧他?还有一件更异常、更让人狼狈的事。有时候,医生会出错牌,本来该出黑桃王牌,却出了一张梅花在桌上,两张黑桃还握在手里。阿尔努一向不肯原谅别人的错误,马上发起火来。

    “你怎么回事?想什么呢?”

    于是,尚特罗仿佛真的是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被拉回来似的,喃喃道:

    “想那可怜的家伙。”

    他今天大概喝了很多,因为他显得十分多愁善感。

    “哪个可怜的家伙?”

    尚特罗耸耸肩,咕哝道:

    “你们知道的。”

    “勒脖杀手?”

    “是啊。”

    “你同情他?”

    他没回答,沉下脸,拿回桌上的牌,甩出一张黑桃王后。

    拉贝先生今天第二次因为医生而脸红。他为了保持风度,示意加布里埃尔为他续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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