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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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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的动作便没法掌握他的声音似的。我想他在随便什么地方都会引人发笑的;不过女孩子对于他那怪模样的极端欣赏是很自然的,而且,在这样一个看起来和她极不相称的地方,居然也能使她体验到一些类似欢乐的意味,她自然不能不感到安慰。同时这也很重要,就是吉特因为动人观听,颇为得意,总是努力想法保持着他的严肃派头,最后却忍不住大叫一声,嘴角几乎扯到耳根,眼睛快要眯成细缝,笑得前仰后合。

    老人又恢复到先前那种若有所思的样子,完全没有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过我倒看到,当女孩子笑完了以后,她那明亮的眼睛给泪水弄得模糊了,这是因为她夜里着过一次急,又用满腔的热情欢迎她那位粗笨的心上人所引起的。至于吉特本人(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的笑声差不多变成哭声了),他拿过一大块面包和一大块肉,又倒了一杯啤酒,躲到一个旮旯里解决它们去了。

    “啊!”老人叹了一口气说,身子转向我,好像我刚才还对他说话似的,“你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怎么能说我没有想到她呢!”

    “你不应该把初见面时候的一句话死记在心上呀,我的朋友。”我说。

    “不,”老人沉思地说,“不是。这儿来,耐儿。”

    小姑娘匆忙地离开她的座位,抱住他的脖子。

    “我爱你吗,耐儿?”他说,“讲呀,耐儿,我爱你还是不爱?”

    女孩子只是用她的又怜又爱的表示来回答,她把头贴到他的胸上。

    “你为什么哭了?”外祖父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一面向我望着,“莫非是因为你知道我爱你,不愿意我提这样的问题,问起来倒好像还有什么怀疑似的?好吧,好吧,让我们说我很爱你就是了吧。”

    “真的,你真的爱我,”女孩十分诚恳地答道,“吉特知道你爱我的。”

    吉特正在加紧打发他的面包和肉,每一口总是把刀子吞下三分之二,那种冷静的模样儿很像是一个魔术家。听到耐儿的呼吁,他立即停止动作,大声叫喊道,“谁也不会那样傻,敢说他不爱你。”这么说了之后,随即塞进一大口三明治,失去了发言的能力。

    “她现在穷了,”老人说,拍着女孩子的腮帮子,“但是,我重复一遍,有一天她会成为富人的。这时间也许很长,不过它终究会来的;时间很长,但是它一定会来。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还能盼到好日子呢。我的好日子究竟哪天才来?”

    “我现在就很幸福,外公。”女孩子说。

    “不要多嘴!”老人答道,“你不了解————你怎么会了解呢!”然后他又嘟嘟囔囔地低声说道,“那日子一定会来,我相信会来的。来得迟些也许更好一些。”接着他叹了一口气,恢复了原先的沉思状态,仍旧把女孩子夹在两膝中间,对于周围的一切似乎全没有感觉了。这时,差几分钟就是半夜,我站起来告辞,这才使他恢复老样子。

    “再等一刻,阁下,”他说,“喂,吉特————快到半夜了,小家伙,怎么你还在这里!赶快回家,赶快回家,早上要准时来,还有事情要做。再会!喂,向他告别,耐儿,让他走吧!”

    “再会,吉特,”女孩子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和好意的光芒。

    “再会,耐儿小姐。”男孩子回答。

    “还要谢谢这位先生,”老人插嘴道,“今天晚上没有他的照顾,我也许失掉我的小姑娘了。”

    “不会,不会,老板,”吉特说,“那是不会的,不会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叫道。

    “我会寻得到她的,老板,”吉特说,“我会寻得到她的。我敢打赌,只要她在地上面,无论哪里我都能寻得到她。我能寻得到她,比谁也不会慢,老板!哈,哈,哈!”

    他的嘴重新扯开,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细缝,笑得像一位斯腾特[4],慢慢退到门口,自言自语地叫喊着走了出去。

    男孩子一出这屋子,便很快地走了。他走了以后,女孩开始清理桌子,老人说话了:

    “对你今天晚上所做的事,我好像还没有好好谢你,阁下,但是我的确谦恭地、衷心地感激你;她也是一样;她的感激比我的更有价值。如果你这样走了,认为我没有理会你的好意,或者认为我对她疏忽————实际上我不是这样————我会感到难过的。”

    我相信这话,我说,我已经看清楚了。“但是,”我加上一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阁下,”老人答道,“什么问题?”

    “这个娇秀的孩子,”我说,“长得很美,又很聪明————除了你就没人照顾她吗?她没有别的同伴或者什么指导的人吗?”

    “没有,”他答道,很不安地注视着我的面孔,“没有,她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人。”

    “但是,”我说,“像这样一个柔弱的孩子交付给你,你就不害怕可能会误解她吗?我相信你存心是善良的,但是你敢担保你知道如何执行这样一个付托吗?我也像你一样上了年纪,老人对于年轻人和有希望的下一代总是关心的,因此我也深深受了这种感情的激发。你不会以为今天晚上我从你和这个小人儿身上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一种兴趣,完全没有痛苦吧?”

    “阁下,”老人停了一下答道,“我不应该因为你的话而感到不舒服。事实上,在许多方面我是孩子,她是成人————这点你已经看到了。但是,不论醒着或者睡着,在白天或者晚上,生病或者健康,她总是我关切的对象。如果你知道我对她如何操心,你对我会另眼相看,真的你会这样呢。啊!老年人的生活是厌倦无聊的————一种厌倦无聊的生活呀————但是我有一个必须达到的伟大目的,我永远把它放在我的前面。”

    看到他陷入一种激动和不能忍耐的情况中,我转身披上在进门时候脱下来的外衣————不打算再说什么了。这时我惊愕地发现女孩子耐心地立在旁边,胳臂上搭着一件斗篷,手里还拿着帽子和手杖。

    “这不是我的,亲爱的。”我说。

    “不是你的,”女孩子沉静地答道,“是我外公的。”

    “可是他今晚不出门呀。”

    “唔,不,他要出门的。”女孩子微笑着说。

    “那么你怎么办呢,我的小姑娘?”

    “我!自然我要守在家里。我常是这样的。”

    我吃惊地向老人望过去;但是他正在,也许假装着,忙着整理衣服。我把视线从他移到女孩子细瘦温柔的身上。一个人!在这样一个阴沉沉的地方消度凄冷的长夜,那怎么行!

    她不曾注意到我的惊愕,只是很高兴地替老人披上斗篷,等他准备好了以后,她又拿了一支蜡烛引导我们出门。发现我们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紧跟在后头,她扭过身子微笑着,等待我们。老人的面部表情显示出他清楚地了解我迟疑的原因,但是他仅只点头示意让我在他前面走,一言未发。我没有办法,也只好顺从他的意思了。

    我们走到门口,女孩子把蜡烛放下,向我道别,仰起脸来吻我。然后她再跑到老人那边,他把她抱在怀中,说愿上帝保佑她。

    “好好睡觉,耐儿,”他说,声音很低,“天使们会守护在你的床边!不要忘记祈祷,我的乖。”

    “不会忘记的,”女孩子热情地答道,“祈祷使我感到多么幸福呀!”

    “那就好了;我知道祈祷使你幸福;是应该的,”老人说,“祝福你一百次!明天一早我就回到家里了。”

    “你用不着拉两次铃,”女孩子答道,“铃一响我马上会醒,便是在梦里也会醒的。”

    说完,他们放开手。女孩子把门打开(门外已经加了百叶窗,我听到是那男孩子离去时装上的),重新向我道别(她那清脆柔和的声调后来一直千百次地在我脑海里回旋),手拉着门等我们出去。老人停了一下,听到门轻轻地关好,里面加了锁,才认为满意了,然后缓步前行。走到转角地方他停了下来。他带着一副很为难的神情注视着我,说我们走的路差得很远,他必须和我告别了。本来我还要说话,但是我绝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精神焕发起来,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我还能看到他在不远的地方回头两三次,好像在确定我是否还在监视他,或者是在证明我没有在远处跟着他似的。朦胧的夜色有利于他的闪避,他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了。

    我站在他同我分手的地方————舍不得走,但是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那里逗留。我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们刚刚离开的那条街,停了一下,我便折回原路上去。我在那座房子前面走了几趟,还停在门口细听;一切都是漆黑的,沉寂得像座坟墓。

    但是我还在徘徊,不忍走开;心想所有可能发生的灾害————失火、抢劫甚至凶杀————都会落在女孩子头上,并且感觉好像我一离开那地方就会发生什么不幸似的。街上门窗的关闭声又一次把我引到古玩商人的门口。我穿过马路,向上望着房子,看看声音是不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不是,它还同先前一样黑暗,冷清,死气沉沉。

    行人很少了;街上又惨淡又阴郁,几乎只剩我一个了。一些从戏院出来的游手好闲的人,慌慌张张地从我身边走过,我还要不时给吵吵嚷嚷蹒跚着回家的醉鬼让路,不过这等干扰并不多见,而且很快也就中止了。时钟敲过了一点。我还是在那里踱来踱去,每一次总是向自己许愿,说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但是总会找到一种新的借口,又在背盟地踱着。

    我想着老人所说的话,想着他的面容和态度,越是这么想,越不能把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弄个清楚。我极端疑心他夜里出门不是什么好事。连女孩子也不知道他做什么,我就已经猜出大半来了;并且虽然当时老人在旁边,也看到我毫不遮掩地表示出来的惊愕,他却仍然对那个问题保持着一种奇特的神秘,没有一个字的解释。他那憔悴的面孔,他那彷徨的神情,以及他那又不安又着急的表情,很自然地又在我心里回旋,而且比先前更为强烈了。即便他对女孩子很疼爱,但这是和最恶劣的行为不相干的;甚至这种感情的本身就是一个很特殊的矛盾,不然他怎么能这样离开她走了呢?不过,纵然我觉得他的行为不大妥当,他对她的爱是出自真诚的,这点我可毫不怀疑。我记得我俩的谈话,记得他叫她小名时候的声调,我实在不能冤枉他。

    “守在家里,当然啦,”女孩子回答我的问题时这样说过,“我常是这样的!”什么事情使他夜里出门,而且每天夜里出门!我想起我所听到的离奇传说,想起大城市里面所发生的黑暗和秘密罪行,往往多少年不能破案。这些故事尽管荒诞,但是我却找不到和这件不可思议的事近似的一宗。我越是想找办法解决它,它越是变得猜不透。

    我心里一个劲地琢磨着这些事,许多别样的思想也纷至沓来,我继续在这条街上足足踱了两小时。最后,大雨倾盆落下;这时我也感到疲惫不堪(虽然关心的程度还和先前一样),便就近雇了一辆马车,折回家去。炉火愉快地燃烧,灯光明亮地照射,时钟响着熟悉的声调对我表示欢迎;一切都很稳静、温暖、快人,同我所离开的阴沉黑暗恰成一个幸福的对比。

    我坐在安乐椅上,陷到丰厚的靠垫里,想象那睡在床上的女孩子;一个人,没有人守着,没有人照顾着(除了天使们),但是还是平和地睡着。这样年轻,这样有灵性,这样纤小像仙子般的一个人儿,竟要在那样不愉快的地方消度阴惨的漫漫长夜!我怎样也不能把这种意识从我的思想里排除。

    在习惯上,外界的事物总是经过一番回想之后在我们心里造成印象,不过要是没有这种视觉上的帮助,这些事物就会逃避了我们的注意;因此我不敢说,如果我没有在古玩商人货栈里面看到杂乱地放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我也许不会给这个问题纠缠得这样苦。这些挤塞在我心头又集结和环绕在女孩子身边的事物,把她的境况清晰地送在我的面前。我用不着费力思索,便能看到她的形象,被一堆性质不明的东西围困着,并没有一件和她的性别年龄能够调和。如果我的幻想中没有这些助力,假定她是在一间外表并不特殊也不粗劣的普通卧房里面,我很可能对她那又奇特又寂寞的处境不会发生这样强烈的印象。但是事实上,她好像生存在一种寓言里面似的;再加上她周围的这些形象,她便强烈地引起我的兴趣,于是(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我不能把她从我的回忆里排除,无论怎样也不成。

    在房间里不安地绕了几个来回,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在一群粗野古怪的同伴中,孤芳自赏地生活着,只有她是又纯洁又清白又年轻的一个;她的前途如何,倒很不容易推测出来呢。如果————”

    想到这里,我便制止住自己,因为这个主题把我带得太远,我已经看到前面有一个我绝不愿意走进去的境域。我自己同意这是无聊的幻想,便决定上床休息,唯求把这件事赶快忘掉。

    但是整整一夜,不论醒着或是睡着,同样的思想总是去而复来,同样的形象一直占住了我的脑海。浮在我面前的老是那些古旧、黑暗、阴沉的房间————森然有鬼气的狰狞甲胄————木雕石刻上面歪斜苦笑着的面孔————灰尘、腐蚀和在木器里生存的虫蛆;而在这一堆废物、破烂东西和衰残的暮年当中,那个美丽的女孩子一个人酣睡着,脸上泛起了笑容,在做着轻快而又充满了阳光的好梦。

    * * *

    [1] 圣马丁场(Saint Martin’s Court),在伦敦特拉法加广场,指圣马丁教堂前面的几块空场。

    [2] 修道院花园市场(Covent Garden Market),在伦敦,本为修道院花园,是水果和蔬菜市场。太阳初升时最宜到那里游览。

    [3] 耐丽(Nelly)是耐儿(Nell)的爱称。

    [4] 斯腾特(Stentor),是荷马的《伊利亚特》中的传令官,因声音洪亮而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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