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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洲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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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赤裸的身体,这回轮到他本人和妻子争辩了,为了那同一块土地,那同样的冤屈和耻辱,他想至少要把他的儿子拯救、解放出来,不让他为它们感到遗憾与歉疚,可正因为拯救与解放了他的儿子,他失去了他的儿子。他们打猎的人当时还有房子。那个屋顶,每年十一月大伙儿待在这个屋顶底下的那两个星期,变成了他的家。虽然自此以后,秋天的那两个星期他们住进了帐篷,而且不会一连两年扎营在同一个地方,并且他现在的伙伴已经是一起住过林中房屋的那些人的儿子甚至孙子,那所房子也不存在都快有五十年了,那种信念,那种像是回家似的感觉与感情,也无非已经随之而转向帆布帐篷了。他在杰弗生有一所房子,一所挺不错的房子,虽然小了一些,在那里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和她一起生活过,后来失去了她,是啊,失去了她,虽然在他和他那个聪明的老酒鬼搭档为这对夫妇盖完房子让他们搬进去之前他在租来的斗室里就已经失去她了:反正是失去她了,因为她爱他。不过,女人家的要求也未免太高了。她们年纪再大,也还是痴心地相信她们急于想得到的一切总是有希望可以得到的;而那所房子仍然由他死去的妻子的守寡的外甥女和她的几个孩子住着,她帮他看家,他在那里住得蛮舒服,他的要求、需要甚至老人的那种费工、没什么坏处的用钩针挑的小编结物,也总会有亲戚至少是亲戚的亲戚来帮他完成,这些亲戚是他专门从人寰中选出来加以抚养的。可是他在那几堵墙里耗费时间,仅仅是为了等待十一月的到来,因为纵然这个帐篷地上净是烂泥,床不够宽不够软甚至也不够暖和,却是他的家,而同伙中有几个他只是在十一月中的那两个星期里和他们见面,他们全都不姓他曾经很熟悉的那些姓氏————德·斯班、康普生、艾威尔和霍根贝克————可是却比任何人都更是他的亲人。因为这是他的土地————

    那个最年轻的黑人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出现了。它往高里伸,挡住了炉火在帐篷顶的越来越微弱的反光,柴火往铁炉子的嘴里扔进去,直到火光和火焰在帆布篷顶高高地、明亮地窜跳。可是那个黑人的身影仍然矗立着,又高,又宽,是站着的,因为它遮住了大半个篷顶,直到又过了一会,老人终于支撑起一只胳膊肘,抬起身子来看看。原来不是那个黑人,而是他那个亲戚;当他开口时,那人猛地从红红的火光前转过身来,他的侧影显得阴森森、恶狠狠的。

    “没事儿,”爱德蒙兹说,“你快接着睡吧。”

    “在威尔·勒盖特提醒之后,”麦卡斯林说,“我倒记起来了,去年秋天你在这儿也是睡得不踏实。不过你那时说是去打浣熊。也许是威尔·勒盖特这么说的吧?”对方没有回答。接着他转过身子,回到自己床上去了。麦卡斯林仍然支着一个胳膊肘,观看着,直到对方的影子在墙上沉落下去,消失了,和一大团睡觉的人的影子混在了一起。“这就对了,”他说,“想办法多睡一会儿。咱们明天还得打兽肉回营地呢。这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尽管干你的去。”他重新躺下来,双手又交叉地放在胸前,眼睛望着帆布篷顶上炉火的反光。现在火花又很稳定了,新放进去的柴火被接受了,正在给融为一体;很快它又会开始变弱,同时带走一个年轻人的激情与不安的突然迸发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让他清醒地躺上一会儿吧,他想;有一天他会长久地躺倒,甚至连难填的欲壑也没法让他醒来。而躺在这里,睁着眼,在这样的环境里,会比什么别的事更能抚慰他的心灵,如果真有什么能抚慰一个还只四十岁的人的心灵的话。是的,他想;四十岁或是三十岁,甚至是小青年那颤抖的、难以成眠的激情;帐篷里,发出雨水淅沥声的圆球形帆布篷顶下面,已经再一次地充满着这种激情了。他仰卧着,闭上了眼睛,呼吸平静、安详,像一个小孩子,正在谛听————谛听那股阒寂,然而又绝对不是阒寂无声而是充满了繁响。他几乎可以看见这股阒寂,巨大、原始、阴森森的,它在对着底下这可怜、短暂而乱七八糟的人与人的邂逅沉思,这样的邂逅在短短的一个星期之后就会消失,再过一个星期就会彻底愈合,了无痕迹地淹没在没有标志的孤独之中。因为这是他的土地,虽然他从未拥有过一尺一寸。他也从来没想要拥有它,即使在他明白无误地见到了它的最后的厄运之后,眼看着它在斧子、锯子和测程仪线,后来又在炸药和拖拉机的犁头的屠杀前面年复一年地退却,因为这土地并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大家;只是他们必须很好地利用它,既谦卑,又自豪。这时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来也不想要拥有它的任何一部分,至少是多少抵制一下人们所说的“进步”,至少是用自己的长寿来反衬它的厄运。这是因为剩下的地方实在只有那么些。他仿佛看见了他们两个是同龄人————他自己和这荒野,他自己的一生,作为猎手、林中人,虽然并非与荒野同时呱呱坠地,而是传给他的,他兴高采烈地承袭了下来,又谦卑,又骄傲,通过那个老德·斯班少校和那个老山姆·法泽斯,此人教会了他打猎;他和荒野一起走向生命的尽头,不是进入忘却与虚无,而是进入一个摆脱了时间与空间的“维”,在那里,砍去了树木的土地又一次被掀翻绞扭,成为数学般精确的一方方棉花地,好让那些疯狂的旧世界的人把棉花变成子弹,用以互相射击,其实他们都能找到足够的空间的————仿佛看见了[12]他过去认识、喜欢并比他们多活了几年的老人们的名字与脸庞,他们又在高高的、未经斧钺的树木和看不见的荆棘丛的阴影里活动着,在那里,强壮的永远不死的野兽永恒地在不知疲倦、吠叫着的永远不死的猎狗前面奔突,在无声的枪击下倒下去又像凤凰那样复活。

    他睡着过。这时马灯点亮了。在外面的黑地里,年纪最大的那个黑人依斯罕在用一把杓子敲打铁皮平锅的锅底,一边喊道,“快起来喝四点钟的咖啡。快起来喝四点钟的咖啡”,帐篷里充满了低沉的说话声和穿衣服的声音,还有勒盖特的声音,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说:“快点出去,让艾克大叔睡他的觉。要是你们吵醒他,他就要跟我们一块儿走了。今天早上森林里可没有他的事儿。”

    因此他就一动也不动。他眼睛紧闭地躺着,呼吸轻柔、平静,听见他们一个个地离开帐篷。他倾听着油布下面那桌子边的人们吃早餐声音,也听见他们在离去————马的声音,狗的声音,直到一切归于沉寂只有黑人们清餐桌的声音。再过一会儿,说不定他还可以听见第一只猎狗发出的第一声微弱而清脆的吠叫声呢,那是穿过湿漉漉的树林从公鹿睡过的窝那里传过来的,这以后他就会重新入睡————帐篷的门帘往里卷了一下,垂了下来。不知是什么东西猛地撞在床脚上,不等他睁开眼睛,一只手伸进毯子抓住了他的膝盖。原来是爱德蒙兹,正背着一支猎枪,而没有带他的步枪。他用生硬、急促的嗓音说道: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待会儿会有一个————”

    “我醒着呢,”麦卡斯林说,“你今天打算用这支猎枪吗?”

    “昨天晚上你刚跟我说过你需要兽肉,”爱德蒙兹说,“会有一个————”

    “从什么时候起你用步枪就打不到野兽啦?”

    “行了。”对方说,窝着一肚子火,很不耐烦,但又不得不很别扭地压着火。这时候麦卡斯林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包厚厚的长方形的东西:那是一只信封。“会有个送信的今天早上不定什么时候来,是来找我的。也没准不会来。如果来了,把这个交给送信人,告诉对方————说我说不行。”

    “一个什么?”麦卡斯林说,“告诉谁?”他用胳膊肘支撑着半坐起在床上,这时,爱德蒙兹把信封猛地往他的毯子上一扔,已经转身朝门口走去了,那只信封掉下来时硬邦邦的、沉甸甸的,没有发出声音,已经在朝床下滑去,麦卡斯林一把抓住了,透过纸一摸,马上就得出结论那里面是一厚摞钞票,仿佛他已经拆开来看过。“等一等,”他说,“等一等”————不仅仅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的口气,甚至不仅仅是一个长者的口气,因此对方停住了脚步,掀起帆布门帘,回过头来看,这时麦卡斯林看到外面天已经大亮。“告诉她不行,”他说,“告诉她。”他们互相瞪视着————乱七八糟的床上的那张苍老、苍白、因为睡眠不足而变得憔悴的脸,以及那张既在发火又很冷静的发暗、阴郁的年轻人的脸。“威尔·勒盖特没说错。这就是你所说的猎浣熊了。现在又来了这一手。”老人倒没有把信封举起来。他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做出什么手势来指点它。“你答应过她什么啦?怎么连见她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就反悔啦?”

    “什么也没有答应过!”对方说,“什么也没有答应过!就这点事儿。告诉她说我说不行。”说完他就走了。门帘被掀起,漏进来一抹微光和永不停歇的淅沥雨声,接着垂了下来,撇下这老人仍然支着肘半坐起在床上,信封捏在另一只颤抖的手里。接着甚至还不等对方走出他的视域,他似乎立刻就开始听见那艘来近的艇子的声音。在他看来,这二者之间根本没有间歇:那张门帘垂下,把同一抹微弱、充满雨丝的光送了出去,就像那是同一次呼吸的出气与吐气,紧接着那门帘又掀了起来————那装在舷外的发动机的越来越大的吼叫声,音量不断加大,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然后戛然而止,就像一支蜡烛被吹灭那样地骤然与断然,在小艇滑向堤岸时声音落进了船头底下的水的怀抱里和汩汩声中————那个最年轻的黑人,那个小伙子,撩起了门帘,在这一刹那间老人越过门帘看到了那只小艇————一只很小的艇子[13],有个黑人坐在船尾往上翘的发动机旁————接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戴着一顶男人的帽子,穿了件男人的油布雨衣和一双橡皮雨靴,用一条胳膊托着一只用毯子裹成的包包,另一只手把没有扣上的雨衣的下摆拉起来遮住了包包;她还带来了一些别的东西,某种不可捉摸的东西,一种气味不正的东西,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把这种气味辨别出来,因为依斯罕自己不来,却派这个年轻的黑人到帐篷里来通报来客,这就等于已经告诉了他,给了他警告;门帘终于在年轻黑人的身后垂下来了,帐篷里就剩下他们两人————那张脸看不大清楚,到现在为止只知道很年轻,有一双黑眼睛,奇怪的是脸色惨白,但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不像一张农村妇女的脸,虽然她穿的是农妇的外套,这张脸正俯视着他,这时他已经坐起在床上,手里捏着那只信封,脏兮兮的内衣松松地从他身上垂下来,乱成一团的毯子堆在他的屁股周围。

    “那[14]是他的吗?”他喊道,“不要骗我!”

    “是的,”她说,“他走了。”

    “是的。他走了。你可没法在这儿逮住他了。反正这一次不行了。我琢磨连你自己也没有想到吧。他留下这个给你。给。”他摸索着去找那只信封。倒并不是把它捡起来的,因为它仍然在他的手里;他根本就不曾把它放下来过。好像他必须得摸索一下,才能让他那只迄今为止一直很顺从的手在实质上与他那指挥着手的脑子相协调,好像他从来没做出过这样的行动似的[15],他终于把信封递了出去,嘴里又说,“给。拿去呀。拿去呀!”直到他注意到了她的眼睛,或者说她的眼神而不是她的眼睛,她现在正用那种执着的沉思的眼光,用孩子似的清澈见底的专注、坦率的眼光,盯住了他的脸。就算她曾瞥见那只信封或是他伸手出去的动作,她脸上反正是没有流露出来。

    “你是艾萨克大叔。”她说。

    “是的,”他说,“不过你先别管这个。给。拿着呀。他说,告诉你说不行。”她看了看信封,然后接了过去。信封是封了口的,上面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然而,即使在她朝信封正面瞥了一眼以后,他看见她仍然用空着的那只手捏住了信封,用牙齿撕去一只角,想法子撕开信封,把整整齐齐的一摞捆好的钞票倒在毯子上,对它们连看都不看一眼,然后朝空信封里看看,用牙齿咬住信封边,把它全部撕开,这才把它捏成一团,扔在地上。

    “里面就只有钱。”她说。

    “你还指望什么?你还指望别的什么?你认识他已经很久,至少是过从甚密,因此生下了这个孩子,难道对他的了解就这么浅吗?”

    “接触不算多。时间也不是很长。就光是去年秋天在这儿的一个星期,再就是一月间他约我出去,我们一起去西部,去新墨西哥州。我们在那里住了六个星期,在那里我至少可以睡在给他做饭,帮他洗烫衣服的那套公寓房间里————”

    “可是没有结婚,”他说,“没有结婚。他没有答应过跟你结婚。不要骗我。他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是的。他没有这个必要。我也没有要求过他。我当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一开始就知道,早就知道了,到后来名誉(我相信他是用这个说法的)才告诉他,是时候了,该用一套漂亮话来告诉我他的行为准则(我相信他是用这个说法的)不允许他永远这样做。而且我们一致同意了。后来,在他离开新墨西哥州之前,为了稳当起见,我们又取得了一致的意见。那就是说,事情就到此为止。我相信了他。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相信了自己。到那时,我已经连他说什么话都不去听了,因为那时候已有很久他连一句值得我一听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到那时,我连他说话都不怎么去听,因此也用不着请他不要再说。我是在听自己讲话。而且我也是相信的。我准是相信了的。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够不相信,因为当时他按我们一致同意的那样,走开了,而且也像我们一致同意的那样,没有写信来,光是把钱汇到维克斯堡[16]银行里我的账户下,却不说明是谁汇的,这也是我们说好的。这么说我一定是相信的。上个月我甚至还写信给他,想把事情再弄弄清楚,信没有拆就退了回来,我当然心里很清楚。于是我离开医院,租了个房间住下来,等猎鹿的季节来到我好再次把事情弄弄清楚,昨天我等在路旁,你们的汽车经过,他看见了我,这样一来我就很清楚了。”

    “那么你要怎么样呢?”他说,“你要怎么样?你希望得到什么呢?”

    “是啊。”她说。在他瞪视着她的时候,他的白发从枕头上歪到一边,他的眼睛由于没戴那副集中视力的眼镜,显得模糊、没有虹膜,更像是没有瞳仁,他又一次看到那种严肃、专注、充满思索和超然的执拗劲儿,仿佛是个孩子在盯着他看。“他的太爷————等一等————他的爷爷的爸爸的爷爷是你的爷爷。麦卡斯林。只不过他们是姓爱德蒙兹的。只不过还得比这更亲密。那天你的表外甥麦卡斯林是在场的,当时你父亲和布蒂大叔从布钱普先生手里赢得了谭尼,让她嫁给没有姓的泰瑞尔,因此你们就管他叫托梅的泰瑞尔。可是再往后他们就得姓爱德蒙兹了。”她注视着他,几乎是平心静气地,是那种眼睛不眨一眨的、不动肝火的凝视————那双又黑又大的深邃无比的眼睛,在一张死人般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上,在老人看来,简直像是没有生命的,然而又是年轻的,令人难信地甚至是根深蒂固地充满了生机————仿佛她不仅是什么都不看,而且除了跟她自己,也没在跟任何人讲话。“我本想把他造就成一个男子汉。他甚至都还没有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你们宠坏了他。你,还有路喀斯大叔和莫莉大婶。不过主要是你。”

    “我?”他说,“我?”

    “是啊。当你把地给了他爷爷的时候,那块地本来不属于他,他甚至并不拥有由遗嘱或法律规定的一半。”

    “别扯到那上头去,”他说,“别扯到那上头去。你呀,”他说,“你说起话来口气像是都进过大学似的。你的口气简直像是个北方人,而不像是个这儿三角洲的拖着条邋里邋遢长裙的乡下贱娘们。可是,仅仅是因为一箱食物恰好从船上掉进了水里,一天下午你在街上遇到了一个男人。一个月之后你就跟他出走,和他同居,直到他让你怀上一个孩子;这以后,按照你自己的说法,你坐在那儿眼看他拿起帽子说声再见走了出去。连三角洲的一个乡下人也会把自己的穿邋遢长裙的娘们照顾得好一些的。难道你连一个家里人都没有吗?”

    “有的,”她说,“我那时候跟一个亲戚一块儿过。是我的姨妈,住在维克斯堡。两年前我父亲死了,我到那儿和她一起过;我们家以前是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可是我找到了一个工作,在这儿的阿卢司恰司库纳[17]的学校里教书,由于我的姨妈是个寡妇,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她收衣服回来洗,以此养————”

    “收什么回来?”他说,“收衣服回来洗?”他蹦了起来,虽然仍然是坐在床上,却是往后一倒,一只胳膊撑在床上,头发披在一边,瞪视着对方。现在他明白她带到帐篷里来的是什么了,老依斯罕派那小伙子带她来时已经告诉他的又是什么了————那苍白的嘴唇,那没有血色、死人般的脸色然而又不是病容,那黑色的、哀愁的、什么都知晓的眼睛。在美国,也许在一千或是两千年之后,他想。可是现在不行!现在不行[18]!他喊出声来,不很响,而是用惊讶、哀怜和愤怒的声音说:“你是个黑鬼!”

    “是的,”她说,“詹姆士·布钱普————你们叫他谭尼的吉姆,虽然他也是有姓的————是我的爷爷。我方才就说了嘛,你就是艾萨克大叔。”

    “那么他知道吗?”

    “不,”她说,“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呢?”

    “可是你是知道的[19],”他喊道,“可是你是知道的。那么你来这儿希望得到什么呢?”

    “什么也不希望。”

    “那么你干吗要来呢?你方才说昨天你在阿卢司恰司库纳等着,他跟你见了面。那你今天早上来这儿干吗?”

    “我要回北方去。回家去。我的表亲前天开了他的船带我来。他打算送我到李兰[20]去搭火车。”

    “那你去吧。”他说。接着又用他那尖细的、不太响的、让人寒心的嗓音喊道:“离开这儿!我没法帮你的忙!谁也不能帮你的忙!”她动了一下;她又不在看他了,而是在朝门帘那儿看。“等一等。”他说。她又停住脚步,仍然很听话,她回过身来。他拿起那摞钞票,把它放在床脚的毯子上,把手缩回来,放到毯子底下。“拿去。”他说。

    这时她才看了看钱,这是第一次,是短促、茫然的一瞥,紧接着目光就移了开去。“我不需要钱。去年冬天他给过我了。另外还有他汇到维克斯堡去的钱。都提供给我了。名誉和行为准则也照顾到了。这些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拿去吧。”他说。他的嗓门又开始变大了,可是他把它压了下来。“带走,别留在我的帐篷里。”她走回到床边,拿起了钱;可是这时候他又一次地说,“等一等。”虽然她仍然伛着身子,没有转身,他却伸出手去。可是,由于是坐着,他够不着,因此她移动她的手,也就是拿着钱的那一只手,直到他能够碰到它。他没有捏住那只手,仅仅是碰了碰————老人那些关节突出、没有血色、骨头变轻变干的手指在一秒钟的时间里接触到了年轻人平滑、细嫩的肉,在这里,顽强、古老的血液跑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老家。“谭尼的吉姆,”他说,“谭尼的吉姆。”他又把手缩回到毯子底下:他现在生硬地说:“我猜是个男孩吧。他们一般都是男的,除了也是她自己的娘的那一个[21]。”

    “是的,”她说,“是个男孩。”她又站了片刻,眼睛望着他。在很短的一瞬间里,她那只空着的手动了一下,仿佛想把雨衣的下摆从孩子的脸上撩起来。可是她没有撩。当他又说了一声“等一下”,并且在毯子底下动了一下时,她再次把头扭开去。

    “你把身子转过去,”他说,“我想起床。我长裤还没穿呢。”可是他起不来。他坐起在乱成一团的毯子里,全身颤抖,这时她重又转过身来,黑眼睛里充满了疑问,俯视着他。“在那边,”他生硬地说,那是一个老人的尖细、发颤的嗓音,“挂在那边的钉子上。在帐篷柱子上。”

    “什么?”她说。

    “那只号角!”他生硬地说,“那只号角。”她走过去拿,把那摞钱往雨衣的斜口袋里一塞,仿佛那是块破布,是块脏手帕,她把号角往上一举,取了下来,那是康普生将军在遗嘱里规定留传给他的,上面包着从公鹿脚胫部剥下来的完整无缺的皮,还箍着银线。

    “是什么?”她说。

    “那是他[22]的。拿去吧。”

    “噢,”她说,“好吧。谢谢你了。”

    “好说。”他生硬地、急急地说,可是这会儿口气已经不太生硬了,很快就会一点儿也不生硬,而仅仅是快快的、急急的了,到这时,他知道他对自己的嗓音正在失去控制,这是他所不愿意的,却又是无能为力的。“这就对了。回北方去吧。去嫁人:嫁一个与你同种族的男人。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一个时期之内是如此,说不定很长时间之内还是这样。我们必须等待。去嫁给一个黑人吧。你年轻,秀气,皮肤几乎是全白的;你可以找到一个黑人,他在你身上会看到你在他[23]身上看到的东西,他不会向你提出任何要求,更不对你有什么期望,从你那里得到的将是更少,如果你想报复的话。然后你会忘掉这一切,忘掉它曾经发生,忘掉他曾经活在世上————”这时,他终于能迫使自己闭嘴了,于是就闭上了嘴,坐在那堆毯子里,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她目光如炬地静静地盯看着他,虽然身子一动未动。但这种表情很快也就消失了。她站在那里:身上的雨衣闪闪发亮,仍然在滴水,头上戴着一顶湿透了的帽子,平静地俯视着他。

    “老先生,”她说,“难道你活在世上太久,忘记的事情太多,竟然对你了解过、感觉过,甚至是听说过的关于爱情的事儿一点点都记不起来了吗?”

    这以后她也走了。一绺光飘进帐篷,带进来永不停歇的雨脚的淅沥声,等门帘垂下,这些又都给关在了外面。他重新躺下了。在颤抖、喘气,毯子一直堆到下巴颏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倾听着那噗噗声和吼叫声,倾听着马达的逐渐升高又逐渐变弱的悲嗥声,这些声音[24]终于全都归于沉寂,帐篷里重新为寂静与雨声所统治。还有寒冷;他在寒气里躺着,轻轻地发抖,不断地发抖,全身发僵,除了发抖,身子一动也不动。这个三角洲,他想:这个三角洲。这片土地,在两代人的时间里,人们把沼泽排干,使土地裸露出来,使河流减少,这样,白人就能拥有种植园,每天晚上去孟菲斯,黑人也能拥有种植园,坐种族隔离的火车去芝加哥,住在湖滨大道百万富翁的公馆里,在这片土地上,白人种租来的农场,日子过得像黑鬼,而黑鬼则当佃农,过着牛马一般的日子,这里种的是棉花,竟能就在人行道的裂缝里长得一人高,而高利贷、抵押、破产和无穷无尽的财富,中国人、非洲人、雅利安人和犹太人,这一切都在一起生长、繁殖,直到后来,都没有人有时间去说哪一个是谁的,也并不在乎……这就难怪我过去熟知的那片被毁掉的森林也不嚷嚷着要求复仇了!他想:那些毁掉森林的人会帮助大森林来完成复仇大业的。

    帐篷的门帘被人急急地向内撩起,然后又垂落下来。他没有动,光是转了一下头,睁开眼睛。是勒盖特。他迅速地走到爱德蒙兹的床铺前,弯下腰,在仍然乱成一团的毯子里匆忙地搜寻什么。

    “你找什么?”他说。

    “找洛斯的刀,”勒盖特说,“我是回来带一匹马去的。我们撂倒了一只鹿。”他站直身子,手里拿着那把刀子,接着便匆匆忙忙地朝门帘走去。

    “是谁打死的?”麦卡斯林说,“是洛斯吗?”

    “是的。”勒盖特说,撩起了门帘。

    “等一等,”麦卡斯林说。他突然身子一挺,用胳膊肘撑了起来,“那是什么?”勒盖特在撩起的门帘下站住了一会儿。他没有扭过头来望。

    “只不过是一只鹿,艾克大叔,”他不耐烦地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走了;门帘又在他身后垂了下来,再次把微弱的光和雨的不断的呜咽声隔在外面。麦卡斯林重又躺下去,毯子又一次拉到颏下,两只交叉的手又一次在这个空荡荡的帐篷里没有分量地放在他的胸前。

    “那是一只母鹿呀。”他说。

    * * *

    [1] 指艾萨克(艾克)·麦卡斯林。本篇是根据他的视角来写的。时间是四十年代初第二次世界大战进行期间,他当时已快八十岁。

    [2] 勒盖特的名字。

    [3] 斯密斯、琼斯是最普通的名字,泛指任何一个普通人。罗斯福是当时的美国总统。威尔基是1940年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洛斯·爱德蒙兹表示,他担心美国也会有一个独裁者上台。

    [4]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5] 指希特勒。他从事过这种职业。

    [6] 指1861年到1865年的美国南北战争。

    [7] 莎利·兰德(1906——1979),三四十年代很红的一个美国杂耍演员、扇舞明星,从文中看,她曾为招募兵员而演出变相裸体舞。

    [8] 密西西比河的支流。下面提到的“倒灌”的原因是:密西西比流域北部每年冰雪消融时,河水水位高涨,因此向支流倒灌。雅佐河与密西西比河在福克纳老家奥克斯福西南一百六十英里(直线距离)处汇合,这就是本文中的打猎地点。

    [9] 指密西西比河。

    [10] 指警察之类的公务人员,他们监督执行猎物保护法,不许猎人打母鹿与小鹿。

    [11] 指1861年到1864年,那时正值美国南北战争期间。

    [12] 接本页第9行的“同龄人”。

    [13] 指洛斯的黑人情妇坐了来的摩托艇,下文的“黑人”是她的表亲。

    [14] 指妇女手中抱着的婴儿。

    [15] 指把钱交给黑人————即他以前将“遗产”交给索凤西芭与路喀斯的事。

    [16] 密西西比州西部的一个市镇。

    [17] 地名,是一个小镇。

    [18] 艾萨克从对方姨妈替人洗衣服判断出对方是个黑人,他认为一两千年后美国黑人与白人可以通婚,但是“现在”(1941年)不行。

    [19] 在艾萨克看来,洛斯与谭尼的吉姆的孙女的结合有亲族乱伦的成分,又有黑人白人血统混合的成分,是族长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罪行的又一次重复,也是上帝对这一族人的惩罚。

    [20] 地名,在奥克斯福西南一百英里。从新奥尔良去芝加哥的火车经过该处。

    [21] 指托玛西娜,她既是老卡洛瑟斯的女儿,又是他的情妇。详情见《熊》。

    [22] 指婴儿。这个举动说明艾萨克在一定程度上承认这个婴儿是他祖先的后裔。

    [23] 指洛斯。但前后的“他”都指那个“黑人”。

    [24] 指黑人妇女乘表亲的船离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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