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亭面胡家里相当混乱。岳母生病,婆婆回娘家去了,托儿站无形解散;家务事没人料理;孩子没人打收管;猪和鸡喂得不趁时;菜园里的土茅封草长,韭菜、油菜都荫得发黄。大崽住在农业社,面胡自己参加了犁耙小组,排天耖田和耙田,忙得个不可开交。收工回来,累得腰子直不起,饿得肚子凹进去,饭还没安置,气得他总是骂人,又没有固定的对象,碰到什么骂什么,哪个撞在他的气头上,哪个就背时。
这一天,就是盛清明约他谈话的这天,到了夜饭时节,亭面胡回家来了。他的对襟布扣的蓝布褂子上,补丁驮补丁的青布围裙上,脚上,手上,脸上以至头发上,都溅满了泥点子,手里拿着牛鞭子,满脸怒气。看见菊满在地坪里跟人跳行子,他开口就骂:
“菊满伢子,你这个鬼崽子,只晓得耍,还不快去帮忙煮饭呀?”
菊满没有动,还是跳行子,满姐在灶屋里叫唤:
“菊满伢子,还不来,有样好东西,我们都吃了。”
菊满跑进去,发现姐姐是骗他,两个人就在灶屋门口吵,面胡又骂了:
“你们吵,一个个捶烂你们的肉。满姐,你为么子骗他?”
“哪个叫他信骗的?”满姐提出反驳。
“你翻,你这个死没用的家伙,还不给我打水洗脚呀。”
满姐不满意爸爸的偏心,两姐弟吵架,只骂她一个。她撅起嘴巴,但还是习惯地提了一桶水,放在阶矶上,亭面胡抽了一壶烟,从从容容,解下围裙,从竹竿上取下一条长手巾,浸在水桶里,于是坐在竹椅上,俯下身子,开始抹脸,鼻子在蘸饱了水的手巾里发出扑噜扑噜的响声。然后,他把手上、脸上和头上的泥巴都洗去了,耳朵背后,鬓毛边上,还保留了一小部分,就洗脚了。
正在这时候,盛清明来了,亭面胡洗完了脚,趿起皮拖鞋,陪着客人走到灶屋里,各人找地方坐下。满姐的饭还没有做好。亭面胡问盛清明:
“吃了饭吗?”
“相偏了。”坐在门边的盛清明这样回说,“你们的饭稍微晏了点。”
“你只莫讲起。”亭面胡诉起苦来,“天天是这样,收工回来,饿得个要死,米还没开锅。家里搞得没一点名堂,去了一向,还不回来。回来定要挨顿饱骂的。”
后面几句,盛清明晓得,是面胡给他回娘家去了的婆婆许下的愿心。
“等学文讨了堂客就好了。”盛清明笑一笑说,一边起身接烟袋。
“那有么子指望啊,如今的媳妇靠得住吗?”
“靠不住,就不靠,反正入了社,哪一个都是靠社里了。”盛清明正正经经说。
“我早就以社为家了。”亭面胡说,“要不,不会答应在我屋里办托儿站了。”
满姐把几碗干菜摆在矮桌上,生了一个汽炉子,煮一蒸钵墨黑的芋头叶子丝,摆好碗筷,叫爸爸吃饭。
“吃么子好菜?”盛清明走到桌边,看看蒸钵里,“擦芋荷叶子,这是城里吃不到手的好菜。”盛清明拿起调羹尝了一口汤,点头笑道:“鲜。”
“城里有了好东西也做不出好吃的菜来。”亭面胡夸口,“我们就是一碗腌菜子,也比他们的好些。”
“这样说来,你是不想进城去住了?”
“请我也不去。那里挂的帐子是圆顶,闷得人要死,又不开帐门,要从底下爬进去,不方便极了,不像我们的方顶帐子样样都好。”亭面胡滔滔地数说城里的缺点。
等饭吃完,盛清明跟面胡进房,两人坐在床边上,抽烟,吃茶,细细地长谈。
“最近一向,接接连连出了几桩事。”盛清明说。
“是的,上村烂了秧,下村又坏一只牛。”亭面胡把两件毫无关联的事,连结在一起。
“烂秧的事,倒查清白了。”盛清明说,“牛砍坏了肩胛,倒是件怪事。”
“你说是哪个家伙下这样毒手?”提到牛受伤,亭面胡不由得来气。
“你说是哪个干的?”盛清明问。
“我猜不出。”亭面胡摇一摇头。
“猜不出,就不要费脑筋去想了,反正将来总会晓得的。我要问你一个人。”盛清明移得靠拢一点,小声地说。
满姐在灶屋里洗碗,菊满走进房里来,亭面胡连斥骂,带命令:
“你这个鬼崽子,这样早进来做么子?出去耍一阵,再来睡觉,快去。”
菊满走了,亭面胡才问盛清明:
“你要问哪个?”
“对门山边那一家。”盛清明的话音压得更低了。
“龚家里吗?”亭面胡的嗓子还是不小。
“嘶,小声点,”盛清明做了个手势,“这个家伙耳朵长。你觉得他怎么样?”
“你问他哪点?”
“随便哪点。你说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盛清明强烈暗示他。
“是个作田的,一个贫农。”亭面胡毫不起疑。
“是作田的,总要会几门功夫,他会哪几门?”盛清明询问。
“一门都不会,不过这种人也多,作一世的田,还不晓得用牛的人有的是。”
“那么他穷吗?”
“他过去是讨米上来的。”
“如今呢?”
“如今也不见宽裕。”
“那他为什么有钱请你们吃酒?”盛清明紧追一句,亭面胡心里一想,没有做声。
“他请过好多的人,谢庆元去过多次。他哪里有这些钱呀?”
“是呀,”亭面胡这才认真想了一下子,“说是女屋里来的,又从没见过他的女。”
“听说他不抽旱烟,爱抽香烟。”
“是呀,两公婆都抽。有一回,我看见他屋门前的热水凼子里倒一堆烟蒂,要我,一个月也抽不了那样子多。”
“是吗?”盛清明对面胡这一句话,很感兴趣,“大概有好多?”
“有小半撮箕。”
“几时发现的?”
“有好久了。”
“你为么子不去告诉我?”
“这有么子告诉的?又不是发现他家里有枪。”
“以后,看见这种事,你都告诉我一声。”说到这里,盛清明默了默神,又低声问道,“近来他还跟你来往吗?”
“来往,他婆婆常常来借东借西。”
“借些什么?”
“秤,升子,筛子。你笑么子?”亭面胡问。
“没有什么。”盛清明说,“她到谢庆元家里也是借筛子,他们两公婆大概是要研究你们两家的筛子的好坏。”
满姐洗好碗筷,牵着菊满进来了。亭面胡吩咐:
“你们再出去耍耍。”
“他们要睡了,让他们来吧,我们出去走一走。”盛清明觉得亭面胡在无意中提供了一些他在别处得不到手的材料,供他分析和研究。他又一次想到,党所教导的群众路线,是一切工作,包括公安工作在内的惟一正确的路线。当然,从群众中得来的材料,还需要慎重思索、分析和研究,勤于调查,又肯思索,是党的一切工作成功的保证。
邀着亭面胡,他一边走,一边默神,不知不觉,来到了下村山边一条僻静小路上。夜色浓暗;四到八处,田里和山里除开蛙的合唱和阳雀子的啼叫,听不见别的声息。盛清明低低说道:
“佑亭伯,我有件事,同你商量一下子。”
“么子事呀?只要是做得到的,无不可以。”
“这事没有什么做到做不到,也无须费力,我只要你照常同他们家来往。”
“同龚家里?”
“你小声点。这家伙神通广大。”
“我耍不过他。”亭面胡已经悟出这龚家里是什么性质的人了。
“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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