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雷牢

    假和尚的直白发言引发了诸人讨论的欲望，一些原本控制在小圈子里的言语也被抛了出来。

    慢慢品味天芷所言，李珣的心情也不免绷紧了。

    感受着体内气息阴升阳降，温润通达，虽说压力不减，却总算不再像刚才那样与外界雷火丝丝勾连，李珣吁出一口长气。

    因为古音，她愤怒；因为李珣，她嫉妒，而在此刻，当此法门探手可及之时，所有的排斥心思，却又如此地不堪一击，顷刻化作飞灰。

    玄门正宗的真息运转，当真是气滚如珠。

    看着罗摩什刻着魔纹的左颊，李珣忽然问道：“劫数有杀劫、身劫之分，那四九重劫又算是什么类别。”

    麻木了，麻木了！

    李珣注意到，厮杀中的修士里，没有出现诸位宗主的身影。

    想了半截，李珣忽觉不对，未加思索，便伸手过去，却只有指尖擦到了天芷的袍袂。

    不过，仅过了数息，海上的呼声便将其中包含的讯息以最直接的方式展现出来。

    老妖怪平时嘻嘻哈哈，但真到开口嘲讽的时候，杀伤力也着实可观，一句话便将之前开口的诸位宗主大佬一网打尽，可惜，尚轮不到某些人发作，一直抱臂思考的厉斗量开口说话：“事已至此，再推算已经发生的事情毫无意义，诸位，当前最要紧之事，是商量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最后，就看天芷是否真的有闻一知十的本事了。

    他仿佛看到了一只弥天大手，从极北之地南下，出无回境，碾过昭阳泽，再折向东南，推平幽山……

    “还有你那些宗门弟子，东海上可全是精锐，至于北边内迁的，不过是个临时驻地，又没有什么基业要死守，一心逃命，难道还能给杀绝了？”

    古音绝不会任由己方狂热的气氛自然消散，借着九幽地气强烈喷发、头顶雷劫将至的机会，已经进入无畏无惧状态的十万散修，真的像是成群结队的鬣狗，朝着平均修为远在他们之上的十九宗修士，悍然发动反击。

    这不像是说明，而像是有感而发。说到后来，罗摩什的语气明显低沉了些，李珣还想多问一句，不过这时候，两人已来到了战场的核心区域。

    李珣本不想再去这凑这个热闹，可是受那边狂热气氛的影响，他一时半会儿也恢复不了稳定的心境，青吟的气息更是再难寻到。

    所有的战斗全都没了意义，海天之间只余下十万人声嘶力竭的高呼：“鼎灭无心宗，鼎灭无心宗！”

    忽然间，李珣开始明白，从开战之时起，诸位真一宗师保留力量的另一种可能。

    真一宗师与当年的青涩修士终究是不同的，很快，李珣手上一震，天芷的气机悖离了他的节奏，自行运转起来。

    怕只怕……

    不夜城的天河长老似是受了点儿伤，再加上宗门惨事，此时越显神色萎靡，闻言强振精神，轻声回应：“还没有……”

    也许只有像天芷这样的真一宗师，才会真正理解其所代表的一切，当然，也就更密切贴合这巨大能量之后，讳莫如深的天心流动。

    被众人逼视，这位正道魁首神色不变，径直道：“我知道，这劫云绝对与古音脱不开干系。”

    这边说着，另一侧，一直瞑目调息的了然和尚睁开眼睛，清秀面孔上，恰到好处的悲悯神色令人心生好感，他柔声道：“至今所知消息都是古音一方的一面之辞，尚不能轻下定论。天河道友，先前飞剑传讯无量天宗，可有回信？”

    女修的呼吸完全停止了，李珣的喘息声却渐渐重了起来。

    在目前的形势下，也只有罗摩什这样，可在雷劫之威下出入自如的高人，才有自由行动的资格。

    心中暗自警惕，脸上反倒微露笑容：“事态变化远超常理，恐怕敝人也是无能为力。”

    一切都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进行，云上涌动的元气狂飙，似乎包在一个全封闭的薄膜里，那层膜是如此坚韧，又是如此脆弱，让人们难以估算，究竟会到什么时候，那层膜才会破碎，其中惊心动魄的力量，才会爆发出来。

    向西，是千山万壑的鸠盘山，其内有毒隐宗坐镇，炼毒布陷之能天下无双；向南，则是魅魔宗所在的陷空山，此乃通玄第一魔宗所在，其内遍布毒虫妖兽，地形险恶；只有向东……

    出奇的没有雷声。

    无尽冥主面色森冷，不发一言，倒是刚刚分析古音分兵形势的销魂妃子为他解困：“厉宗主所言未免偏颇，如今大伙儿都知道最具威胁的不是古音，而是顶上这层劫云，有它在头上，大家都束手束脚，十成力未必能使出三分。无尽宗主之意，是说这层劫云的虚实，厉宗主可是知晓？”

    听得此语，李珣心中一寒，他扭过头去，正要相询，却听到女修的呼吸声轻了许多，虽见不到女修的表情，却能明显感觉对方正在尽力控制周身气息流动，以至于肢体颇显紧张。

    先前对散修盟会杀伤越大，陷进防线的程度越深，之前在鲲鹏老妖的带领下，所谓的东海妖联战果颇丰，最先撼动内层防线阵脚的就是他们。

    如果李珣真有那份心思以及时间，未必不能照法修炼，若是机缘巧合，再加上相应的天资，他甚至可以从中推导出堪称梦幻的绝代神技──先天五色神光！

    两人一次爆发性的追逐，便是百里路过去，高速飞动之下，周围狂热的呼啸声都扭曲了。

    “如今虽说更细致的情报无由得见，但由三宗横祸可知。古音已是暗中分兵，先前众道友也说过，那支人马必然有相当数目高手坐镇，方能造成那般后果，由此可见，古音这边的力量只会大量分薄，而不会增强……无尽宗主当知此中之义。”

    念头转过，李珣深吸口气，无声无息地飘移过去，伸手按在天芷的背心上，天芷则对他的动作全无反应。

    相较于之前招呼都懒得打一声的态度，天芷此举无疑是相当给面子，显示出两人的关系当真是不同了。

    他脑中铺开了一张通玄界的地形图，而其上正有一片血红的颜色，迅速扩散开来。

    有了这个念想，他对罗摩什的来意倒不怎么在乎，只拿眼去打量对方身形气机的变化。

    李珣的心思还算冷静，盘算着，不管何种气势，总是一盛二衰三竭，如果十九宗修士按得住性子，静待散修盟会气势回落，再陡然爆发，以他们明显超出数筹的穿透力，未必不能将局而扳回。

    李珣一抓未中，形体陡生变化，探出的手臂暴涨数尺，如抛出的铁勾一般，硬生生赶上前去，扣住天芷肋下衣衫。

    或许是错觉，李珣觉得罗摩什用极细微的动作瞥来一眼，不过再仔细观察，这位声名卓著的魔道宗师仍保持着淡定的姿态。

    罗摩什眸光幽深，嘴上的态度却低得令人咋舌，李珣才不信这家伙会专门来请自己回去，顶多是顺路碰上，客气两句，说不定还有什么阴谋。

    短短的几息时间，李珣没有也不可能手把手教会天芷骨络通心之术的奥妙，但他却借着对女修肌体的刺|激，清晰地表达了一种思路。

    虽说时间紧迫，来不及仔细考虑，可结合初步的想法，以自身经验为依托，再加上天芷雄厚的实力打底，倒也不是没有一搏的机会。

    他们都疯了。

    “我有事，先走一步。”

    天芷上人生性偏执，对不夜城几乎倾注了一生的心血，为了振兴宗派，甚至不惜入魔以殉，然而老天爷似是专门与她作对，先是受辱于古音和销魂妃子，后又因散修盟会无人可制，整个宗门被迫内迁，放弃了自古经营的祖地根基，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李珣没理由地一个激灵，同时脑子里仿佛被烧红的铁针狠扎了一记，强烈的刺|激之下，他蛰伏已久的感应瞬间铺开，仅稍迟一线，便锁定了目标。

    这女人竟这么好打发？

    叹息声中，他身体再上升一段距离，想仔细打量战场的局势。

    被这层幕布包裹，李珣是绝对的不开心。

    李珣觉得周围环境过于安静了点儿。

    然而在一连串变化之后，这一群临时组成的妖魔力量，却被狂热的散修死死包裹在无数层人墙之中，也最先品尝到了鬣狗捕食的滋味儿。

    当她的声音再一次传过来时，似乎低沉些许：“我知道，不夜城还没有亡，可照眼下的局面，距离那一步，又有多远？”

    “那女人，真是可畏可怖！”

    厉斗量当真是一语惊人，在场诸修士都被他吓了一跳，眼神齐齐投射过去。

    连李珣自己都觉得，这话实在连小孩子都骗不过，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天芷的挣扎力度竟迅速弱了下去，最终不再动弹。

    李珣也笑，二人漫步在海面上，受到的阻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强大，散修盟会要重整己经崩溃的外层阵势，想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而罗摩什一代宗师的凶名历久弥新，整个通玄界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他这招牌式的形貌，绝大部分散修还没有勇气凑过来，偶尔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更是被翻手间击杀殆尽，让这段路程更像是在散步。

    话音未落，脚下的大海陡然摇动起来。

    天芷前冲，李珣拦截，双方的动作都是太快，根本就没有思索的余地，全凭对气机的敏锐感应，应机变化。

    他也曾见识过青鸾飞升时，那九重天雷的威势，不久之前，还硬受了一串雷火轰击，可是，与现在天空中积蓄力量相比，那根本就不值一提──就像他刚刚所说的，是一种层次上的、境界上的差距，他只能感受其运行大势，估摸那不可轻忽的能量，至于其真正的威力，他没有见过，也想象不出。

    说到这里，他忽又感叹道：“从来都是天劫挑人，何曾见到有人将天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此次东海之行，本座也算是长了见识。”

    东海上没有任何降温的意思，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在李珣这个位置，看不到重重人影之后的十九宗修士，不过，如此明显的气势消长，便是个傻子都能感觉出来。

    李珣也学她一般，抬起眼晴，天空还是被乌云笼罩，雨势却已彻底停了，只有一串浅紫的雷光，在云层中出没，像一条嬉游的蛟龙。

    他极目远眺，却因为隔着乌云海浪，无论如何都看不到远方的天象变化。

    李珣重点观察的是七无道人和李东觉两位，只见七无低垂着头，周围空落落的，时有爆裂的空气声响，看样子是努力摆脱雷劫的干扰，但细看，又觉得他周身气息阴森沉郁，细微的空气爆响声，更像是燃烧的毒火，随时都会喷溅出来。

    仅仅一波冲击，以千计的东海妖联主力，便像是海浪中的泡沫，消散干净。在雷云的压迫下，鲲鹏老儿甚至连再嚎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带着几个亲信，强行破开海下的通道，狼狈退走。

    罗摩什正准备说话，却有人抢前一步，大声咆哮：“虚实、情报，我们得到的全都是假的，如果古音那女人的精锐尽都在此，他们怎么还有能力连灭三宗？”

    不祥的念头刚生出来，他便听到了另一线声息。

    他抬头看天，一时无语，心头疑云却是更重。他毫不怀疑古音的通天手段，可是像这样的大场面，怎么都感觉与那女人实际能力脱节。

    散修盟会的全副精力，都放在半包围状态下的十九宗修士那里，对于背后两大高手的突然袭击，几乎完全没有抵抗的意思，轻轻松松放他们过去。

    片刻之前，十九宗的修士是狼，赶羊似的击溃了散修盟会周边的阵势，甚至已经让内层防线岌岌可危，而此刻，就算十九宗修士狼的本质不变，可眼中的十万头绵羊已变成了同样数目的鬣狗，那种落差，又怎是短时间内能弥补过来的？

    李珣当然不能这么说，只是急切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而胳膊下的天芷，已经渐渐锁拿不住，他只好信口胡诌：“不夜城的基业不是还在吗？回玄禁法，妙绝天下，古音不是傻子，绝不会冒险去攻占那处死地。

    几个念头转过去，罗摩什离得更近了，海上狂风劲吹，此人青灰的长发亦随风飘舞，妖异非常。

    火上浇油才对！

    天芷对此并不陌生，她在李珣身上、在古音身上，都曾察觉到过这样的法门痕迹。

    初时天芷不知道李珣想做什么，体内真息自发抗拒，还好双方都还克制，凭着李珣对燃血元息的了解，将这抗力化消。

    天芷终于收回望向天空的眼神，平视李珣道：“你说得很好，但你可曾想过，该怎样才会让她不如意呢？”

    况且，他对这头顶上的天劫，实是好奇得紧了，很想知道，十九宗那边会是个什么说法。

    大概是在连续的厮杀中变得麻木了，李珣和罗摩什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十九宗修士太多的反应。只在二人接触阵形的瞬间，裂开一道极小的缝隙，供人出入，随后便填补严实，倒显出越发流利的协同意识。

    这是以千里传音之法导来的音波，却因为过于激动，而发出古怪的扭颤尾音，像是吹破了音，最后已不成语调。

    与前两次音波传导方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待其进入可以听取的范围之内时，便已经彻底淹没在排山倒海般的呼声里。

    李珣近距离看到此情形，深为不解：“我方整体力量不如对手，但个人实力远在其之上，却为何放弃灵活机动的打法，与他们死拼？”

    “大约，这也是一种度劫秘法？”想到水蝶兰的讲解，李珣又明白了一些。

    “无心宗！无心宗！”

    至于身劫，则多因个人修为到了一定层次，招引天嫉所致，修士得道飞升时，所遇之天劫，便最为典型。

    传授骨络通心之术并不是街上的买卖，你情我愿，钱货两讫，当年钟隐用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让李珣用身体记忆了这套无上心法，使得李珣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这心法是钟隐为他量身订做，要想真正明晰其中奥妙，却是不能。

    前方的天芷还控制着速度，所以李珣很快便与她飞了个并肩，偏头看看，正要说话，这时候，耳边又响起一声尖锐的啸叫，同样，这音波是朝着战场去的，只是距离近了，听得更清楚些：“攻破幽山七十二盘，无心宗绝嗣啦！”

    战魔宗、无心宗……不夜城！

    李珣偷眼看了下天芷的方向，也许是音波冲击太过强大，他觉得天芷高挑的身姿正在微微颤抖。

    他们像疯子一样，接上扩散的余波，旁若无人地振臂高呼，伴随着呼声，这波人潮拧出巨大的逆流，朝着之前拼命逃开的绝地汹涌而去。

    转眼数百里路程过去，速度比来时还要快些，而他脑子的转速却也不慢。

    话是这样说，李珣却当先伸手虚引，竟是反客为主，邀罗摩什同行，见李珣如此爽快，罗摩什也点头称许，十分体贴地落下身形，与李珣并肩朝战事最为激烈的方向行去。

    才一接触，李珣便感觉掌心仿佛被火舌舔了一下，火辣辣的，这分明是女修外烁的火毒余沥，显示出情形已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此刻，在外界雷火的压迫下，女修显然已经很难再控制体内鼎沸的气机，一旦气机失控，外烁的血神妖力必然会与满溢的雷火正面对抗，那时候，天人交感，一记九天雷火砸下，方圆数里尽成齑粉，难道雷火还会转过绕过李珣不成？

    这是毫无保留的展示，血神子的法门也就罢了，可与之相对立的，不夜城的无上秘法，却也是赤|裸裸，全无遮掩。

    “怎……”

    当下便有销魂妃子随声附和：“散修盟会的军力分布实在蹊跷，无论是昭阳泽还是幽山，均是地形险恶，又有宗门万载经营，没有压倒性的劣势，焉能在短时间内接连陷落？”

    可像现在这场面，雷火正阳之气横贯于天，激发方圆数千天地元气鼎沸如炉，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可在这个时候，与之水火不容的九幽地气大量喷发……

    只要古音在世一日，她便要奋起一切力量，将这已维系了无数世代的局面，砸个稀巴烂，至于“稀巴烂”之后，又会怎样，那……就真的没有人知道了。

    就像是在天芷的身上画下他最熟悉的符纹，言在此而意在彼，以充分的形象方式，展现出具体法门之上的要义精神。

    可这毕竟是表明一种态度，正如李珣将骨络通心之术传授给她，天芷也投桃报李，以自家最珍贵的东西相赠，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未像现在这样融洽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