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迹

    这两人都是近些年来在通玄界名头响亮的人物，季涯更是贵为不夜城三代弟子首席，已等同于明心剑宗的文海的地位，有可能是千年以后，不夜城主的首选。

    当年受辱百鬼之后，她痛下功夫，在洛岐昌的帮助下，将这一门阔大雄奇的海雨天风剑，化入自身剑诀之中。苦修之下，一身修为在后辈弟子里，也算超群出众的。

    亏得她能落落大方地将所谓的“合围”讲出来，李珣立刻便明白她说的是哪一次。

    洛玉姬是彻底的服了。

    在这种情形下，有几个人敢冒着惹怒这老妖的风险，到海底对战？

    这下子，李珣不得不对这个刁蛮女修刮目相看了。

    “好手段！”

    一声闷响，双方头面相撞，一声脆响，均是头破血流，不知死活。

    李珣已在北海周边待了两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变数，他直等到以天芷上人为首的最后一波人马撤离不夜城，这才深度潜入。

    李珣一眼扫过，确实见了不少熟面孔。

    没想到十多年过去，这小妮子还把当初的情形记得如此清晰。便连山势地形、天气晴阴、甚至连相关地脉走向都说得清清楚楚，让李珣这当事人也为之咋舌。

    略一沉吟，他笑道：“百鬼一向精细，使出的手段往往都是因势而生，没有定数，和他对上，我也常常头痛得很。若是泛泛而谈，恐怕是没什么效果的。”

    “洛玉姬？”

    好一个自检自纠的机会啊！

    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霜风谷、心园这一始一终的两点。所以，那暗中记忆路径、半途插班的念头，也是不必起了。

    李珣一瞬间完全抹消了“留一手”的想法，而此刻，洛玉姬虚心求教道：“请教道兄，在这种情形下，百鬼究竟是怎么脱身的？”

    更要命的是，此刻周围都是些见多识广的主儿，没有了天芷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指不定就有哪个会认出他来。

    几乎就在不夜城全员撤退后半个时辰，上万散修、妖魔，已经将原本的势力范围，生生扩大了一倍。同时，混乱范围也随之扩展开来。

    他还是第一次从这种相对客观的角度反观自身，继当日在整体思维上蓦然醒悟之后，时至今日，他才真正突破性地破除过去自陷其中的迷障，对以后修行的好处，实不可以道里计。

    飞临霜风谷上空，居高临下地看去，只见呈弯月状的山谷内，代表着卫护所的紫色人影，此起彼落，喷射的真息元气交织成一张密密的大网，想封锁住中心处那个银白的身影。

    向前去！

    李珣哑然失笑道：“所以你想问我，怎么对付那百鬼道人？”

    周边还有更多的剑光人影向这边汇聚，李珣眯起眼睛，看着霜风谷上空渐渐集结起来的诸多散修妖魔，虽远在十里之外，但那一张张迷惑、惊叹甚至于恐惧的脸，却如在眼前。

    李珣点了点头，并不如何吃惊。

    她自然知道李珣问话的真正意思，微一颔首，她低声道：“想去心园，最好还是经过霜风谷，只有从那里经过，才能避开高空寒毒的侵袭。否则，就算寒毒伤不到人，一路运气抵挡，如此几万里下来，到了心园，也是筋疲力尽了！”

    “洛师姐过奖了，那百鬼道士手段高明，又狡猾多智，想压他一头，又谈何容易？我虽有除恶之心，但几十年来，也只能勉力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吧！”

    这是挡在天芷身前的最后一人。

    然而在天芷手下，他们却如同下界村夫莽汉。

    便是他心中仇怨不共戴天，偶尔都生出“乐不思蜀”之念，以致只是想到那情形，心念便是微微荡漾。

    “心脉碎裂、元神消散，手法真是干净利落，不过……这人是傻了吗？怎么一点儿反抗的迹象都没有？”

    至此，各宗弟子已可以分道扬镳，各归本宗。

    李珣暗吸一口气，做出了认真讨论的姿态，微笑道：“不敢言请教。不过，恕我直言，洛师姐当初有些做法还是值得商榷的，比如在地脉截流之时……”

    更要命的是，这条通道其实是没有固定路线的，而是随着元气流动的具体情况，随时变化，有时便连长度都天差地别。

    正想着，他耳边带风，身侧已多了一个人。他抬眼看去，入目的人影让他微微一怔。

    李珣目光一扫此人的服饰，便又是一怔。

    “灵竹道兄的手段，恐怕就是那百鬼也比不上的……”

    李珣目光扫过，嘴里轻咦了一声。的确，此处的肌肉纹理显然有些松散，不如旁边的细腻。如此……

    话音未落，一声闷闷的气爆声，从遥远的黑暗中传递过来，震波所及，地面积雪簌簌作响，将李珣下半截话打回了肚子里去。

    他本想随人流观战，相机行事，却没有想到这一点。虽然他现在停身高处，可是举目望去，千折关方向尽是一处茫茫白雾，就算他眼神犀利，也看不出里面半点儿影像。

    像这种已死的修士身上，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某些经脉、骨胳、内脏的伤痕，以标明对方真气冲入时的流向。

    由此话题便转到了极地的形势，季涯身为不夜城弟子的首席，心志坚韧也是一流的。

    看着阴散人略带嘲讽的眼神，李珣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极光元磁的质性我也见过，固然有搅乱真息的效用，但就算万里极光壁上一千波元磁喷发，也不可能达成这种效果。”

    至此，已经没有人能阻挡天芷进入通道了，看着她跨入千折关口，天空中观战的散修妖魔微微哗动，却没有一个人前去阻止，或者，继续跟着“观战”。

    李珣算是第一次看到天芷出手。感觉中，天芷的手法便如她的为人一般，简洁利落，甚至有些泼辣。

    “怎会？一个时辰前，她才刚刚撤走……”

    可眼前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听雪道人赞了一声道：“贵宗宗门传承有后，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而且，此次贵宗主动后撤，实力无损，且宗门神器尽数迁出，正应了以退为进之策。偏偏夜摩天乱象纷呈，想来用不了多久，不夜城之光采便将复现于世。”

    就算是钟隐再临世间，直面这夜摩天中至少五位真一宗师、数十名真人级高手，乃至数万名散修妖魔的强大实力，恐怕也要想一想动手的后果。而天芷上人，她凭什么？

    而接下来，李珣针对百鬼的应对方法，更是让她欢喜得几乎要送上香吻，以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

    李珣微愕，旋即便顺着阴散人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百尺之外，地面上有一个微微的隆起。

    洛玉姬这边兴奋不已，李珣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拂开积雪，隆起处果然是具尸体，全身肌肉早被冰雪冻得僵了，但脸上惊惧扭曲的神情，却被完整地保留下来，空洞的眸子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李珣却不敢大意，因为他很清楚海下没有人来打扰的原因。

    “极光元磁？”李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他真正理解了阴散人的语意之后，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哪个极光元磁？”

    他只能摸摸下巴，扭头问道：“你以前可曾来过？”

    数里之外，正有几个散修打成一团，剑气声声，劲风呼啸，李珣自动将其过滤，只是眯起眼睛看看日头。

    李珣不知道这妮子搞什么鬼，只能笑道：“确实少见，不过洛师姐的名头，我也是常听人说起。尤其是师姐能将承自洛宗主的海雨天风剑诀别出机杼，另开新篇，也是极了不起的。”

    看起来季涯、听雪在以前与她打过交道，纷纷微笑响应，李珣奇怪之余，很贴切地做出第一次见面的模样，略保持距离，以礼回应。

    他谢过李珣二人的好意，沉声道：“迁宗固然是情势所迫，但是不夜城立宗数万年来，最可耻之事。我宗弟子必将知耻而后勇！嘿，恐怕散修盟会也想不到，这六十年重压下来，我宗精英辈出，修为进境远超当年……”

    “一件死物，如何能与人力相比？”阴散人微微一笑，随手撕开了死者胸口的衣物。“你看此人胸口的肌肉纹理，与旁边有何不同？”

    也因此，李珣不得不特意避过不夜城，绕了一个大圈儿之后，从西北方插入。

    而此刻，以不夜城为中心，方圆数千里的广阔区域，已笼罩在一片迷离的光雾之中，彷佛下起了一场五彩缤纷的小雨。

    “只是，那人修为毕竟没有到‘万取一收’的妙境，虽说牵引气机全然无迹可循，但力道还是有所偏差，这才留下些许痕迹。”

    “死域？好词儿！”阴散人轻拂被寒风吹乱的发丝，目光却望向一个方向，久久不动。“虽然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儿，不过，确是有人死了。”

    “大网”在试探性地收缩，然而每一次收缩，都有两到三个挡在银白身影前的修士扑跌出去，再起不能，如是数次，竟不能阻挡天芷半分。

    阴散人没有即刻回答，她也半蹲下身来，手掌轻贴在尸体胸口处，在李珣注视下，沉吟半晌，方道：“这是极光元磁！”

    由此更指出百鬼是以何种思路推演，又是利用了洛玉姬的哪一处盲点，几句话下来，便见得洛玉姬的脸色由迷惑到惊讶，再转为深深的钦佩之色。

    他先抬首注视着天光，再看只在数十里外的夜摩天，那种强烈的光暗对比，让他有些目眩。

    相较于海面上的喧闹，海底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成群结队的鱼儿，以及众多奇形怪状的生灵，在海水礁岩之间悠游流荡，一点儿也不受海上乱局的影响。

    “天芷上人？”

    似乎是专门印证阴散人的话，这边话音方落，谷中又是一声长嘶，不知是哪个倒霉鬼又被天芷上人击伤，惨叫声瞬间远去了。

    此时，他正与不夜城的季涯、虚缈宗的听雪道人说话。

    正因为这样，他更不能轻率应对。

    两人顺着水流，避过了近岸处的几个小禁制，确认周围无人后，便准备翻身上岸。

    在通道周围，是有狂暴天地元气肆虐的荒原，其中挟带的不是冰雪，而是极地积累千万年的催心寒毒，只有当中这一条宽不及十丈，却长近万里的狭长区域，才能避过这天然的险阻，直达心园。

    初始时，三人只是谈些道法玄功之类，不过说着说着，已变成李珣与听雪安慰季涯迁宗之苦。

    李珣怎么也想不出来，如此诡异的手法，是通玄界哪个宗门所有？很自然地，他回过头去，以目光相询。

    犹记得六十年前，他初到不夜城之时，便见过这其中许多。

    他皱起眉头，慢步走去。不用他提醒，阴散人已经放射出侦测气机，将方圆十余里尽数扫了一遍，确认没有其它威胁。

    霜风谷是李珣前几次到夜摩天时落脚的地方，而心园则是妙化宗的宗门所在。

    除了身分的错位感以外，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的行事手段，又是一种极奇妙的体验。

    李珣之前三次进入夜摩天“做客”，都是在霜风谷居住，在那里，醇酒美人、丹药法宝，从来没有断绝。

    李珣深知她的底细，这恰到好处的一赞，果然大起效用，这刁蛮女的性子自然收敛得更深。

    此人身着紫袍银边的束身劲装，外边还披了件雪白斗篷，这正是散修盟会卫护所成员的制式衣袍。

    但这下却苦了李珣。

    他依着洛玉姬所讲，随口点出其中数点破绽，又用分析猜测的口吻，估计百鬼当时的做法，当然是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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