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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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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时间都由阿竹陪我。从三岁到八岁,都是由阿竹教育我的。某一天的早晨,我忽然醒过来,唤了阿竹,阿竹却没来。我吃了一惊,凭着直觉感到情况有异,立时放声大哭。我哭得肝肠寸断,不停号叫着阿竹不见了!阿竹不见了!接下来的两三天,我一直抽抽噎噎的,不曾停歇。即便到了今天,我始终无法忘记当时的锥心之痛。然后,过了一年左右,我偶然遇到了阿竹,可阿竹却显得很疏远,为此我非常恨她。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阿竹了。

    四五年前,我曾应邀上了一个名为《寄语故乡》的广播电台节目,当时我挑了那篇《回忆》中有关阿竹的段落朗读。因为一提到故乡,我便会想起阿竹。不晓得阿竹那时候是否听到我的朗读。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接到她捎来的只字片语。这一趟津轻之旅,我从出发时就殷切盼望能够见上阿竹一面。我有个癖好,喜欢把最珍贵的留在最后,如此暗暗享受自我克制的快感。阿竹住在小泊港。所以,我把前往小泊港的行程,留到了这趟旅程的最后。不对,我原先的计划是,在去小泊港之前,我想先从五所川原直接到弘前,逛一逛弘前的市街以后,还要到大鳄温泉住上一晚,最后再去小泊。无奈的是,从东京带来的那一丁点儿盘缠快要见底,况且这几天下来,已经很疲惫了,实在没什么气力继续走访各地。我于是决定放弃大鳄温泉,而弘前市就安排在回东京前顺道去看看。今天到五所川原的姨母家借住一晚,明天就从五所川原直接前往小泊港。计划好了以后,我跟惠子一起去了摩登町的姨母家,可是姨母不在。说是姨母的孙子生病住进弘前的医院,姨母也去陪床了。

    “我妈知道你要来,还打了电话说非见你不可,让你去弘前一趟呢。”表姐笑着告诉我。姨母让这位表姐招了一位当医生的门婿来继承家业。

    “哦,我原本就打算回东京前顺道去一趟弘前,一定会去医院找姨母的。”

    “说是明天要去小泊见阿竹呢!”惠子本该忙着张罗自己的婚事,却不见她赶着回家,还优哉游哉地陪我们闲聊。

    “要去找阿竹?”表姐敛起了笑意,“那可再好不过了!不晓得阿竹会有多高兴呢!”表姐好像很清楚我小时候有多么依赖阿竹。

    “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面。”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当然,我根本没事先探听过,只凭着“小泊的越野竹”这唯一的线索就要去找人了。

    “听说开往小泊的巴士,一天只有一趟。”惠子起身查看了贴在厨房里的巴士时刻表,“假如明天没搭上从这里发车的头班火车,后面就赶不上从中里发车的巴士。明天是个重要日子,可千万别赖床喽!”惠子只顾着叮咛我,却像是把自己要出嫁的日子给抛到了脑后。我按照建议拟了个行程:搭上八点钟从五所川原出发的第一班火车,沿着津轻铁路北上,途经金木町,九点钟到达津轻铁路终点的中里车站,然后换乘开往小泊的巴士大约两个小时,这样算来可在明天的中午到达小泊。天色晚了,惠子终于回家。她才刚走,医生(我们从以前就这样称呼那位当医生的门婿)就从医院下班回来。我们一起喝酒,聊着聊着就夜深了。

    隔天一早我被表姐叫醒,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跑到车站,总算赶上了第一班火车。今天又是艳阳高照,晒得我脑袋昏沉,感觉像是宿醉未醒。因为摩登町的姨母家没有会骂人的大人在,所以昨天晚上喝多了,现下额头直冒虚汗。舒爽的晨光从车窗洒了进来,仿佛只我一个浑身肮脏腐败,感觉难受极了。每回一喝多,总会萌生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而且这经验大抵不下数千次,可我到现在还是没能断然戒酒。就因为我有这个贪杯的缺点,人们才那么瞧不起我。倘使人世间没有酒这种东西,保不准我早已成了圣人呢!我很当一回事地思索着如此可笑之事,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津轻平原。

    不久,火车经过金木町车站,来到一处叫作芦野公园的小车站,像个平交道 (30) 的岗哨似的。

    这时,我想起了一件往昔的趣事:有一位金木町的町长去东京回来时,在上野车站购买到芦野公园的车票,结果站务员告诉他没这个车站,町长顿时大动肝火,朝站务员咆哮:“怎会连津轻铁路的芦野公园都不知道?!”逼得站务员查了三十分钟之久,总算让他弄到芦野公园站的车票。

    我从车窗探出头来,打量那座小车站,只见一个身穿久留米白纹布传统上衣与相同布料灯笼裤的年轻姑娘,两手各提一只大包袱,嘴里衔着车票跑向了剪票闸,然后轻轻闭上眼睛,朝俊美的年轻剪票员把脸往前一凑。剪票员马上默契十足地拿着剪票钳,利索地剪了那枚咬在姑娘白齿间的红色车票,宛如一位老练的牙医拔门牙似的。姑娘和剪票员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笑意,仿佛这事是天经地义的。

    姑娘一上了车,火车就“当”的一声开动了,好像司机就在等着这个小姑娘上车。这般悠哉的车站,肯定全日本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觉得金木町的町长下回到上野车站时,大可以理直气壮地放声高喊:“给我一张到芦野公园的票!”

    火车在落叶松林中奔驰,这一带是金木町的公园。前方出现了一片池塘,叫作芦湖。大哥早年好像捐赠过一艘游船给这里。火车很快就来到中里站了。这座小镇的人口数大约是四千。津轻平原也从这里开始愈来愈狭窄,再往北到内潟、相内、胁元等村落,这一带的水田面积很明显地不如其他地方,或许可以把这里称为津轻平原的北门。有一户姓金丸的亲戚在中里开了和服店,我小时候曾来玩过,那大概是四岁时候的事了。我只记得村尾有个瀑布,其他的就没什么印象。

    “阿修!”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正是金丸家的女儿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记得她还比我大个一两岁,看来却不显老。

    “好久不见啦!要去哪儿?”

    “哦,我要去小泊。”我等不及想快些见到阿竹,其他的事通通顾不上了,“我要搭这辆巴士去小泊。那,失陪了。”

    “这样呀。回程顺道来我家坐坐嘛,我们在那座山上盖了一间新家。”

    我顺着她的指向望去,看到车站右边一座翠绿的小山头有栋簇新的屋宅。假如不是要赶着去见阿竹,我一定很高兴能巧遇这位儿时玩伴,肯定要上她新家坐一坐,和她好好聊一聊中里的事,无奈我眼下急得分秒必争,根本无暇多管旁的事了。

    “那,下回见!”我敷衍地向她道别,急忙跳上巴士。很多人搭乘这班车,我站了整整两个小时,就这么一路站到了小泊村。从中里町往北的地方,全都是我初次造访。相传,津轻远祖的安东氏族,就住在这一带。我在前文中已经记叙过十三港当年的荣景,但是津轻平原历史中最重要的那段进程演化,据说就发生在从中里到小泊的这块区域内。

    巴士爬上了山路,继续往北行驶。路况很差,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我牢牢抓紧行李架的铁杠,弯着腰窥探窗外的风景。这里果然是北津轻,比起深浦等地的景致,显得荒凉得多。这里嗅不到人的气息。山里的树林、灌木和矮竹丛长得蓬勃密麻,丝毫不见人迹。纵然与东海岸的龙飞岬相比,这里要温婉许多,可这里的草木还称不上是“风景”,没办法感动旅人。

    巴士继续走了一会儿,白冷冷的十三湖蓦然映入眼里,宛如一只浅浅盛着水的珍珠壳,尽管优雅,却遥不可及。一湖如镜,连艘船都没有,就这么悄悄地舒展那一泓宽绰,独立于世,连流云和飞鸟都不曾在湖面留下踪迹。经过了十三湖,巴士很快便来到了日本海的海岸。从这里开始,就靠近国防重地了,因此照例不便详细描写。接近中午时,我到达了小泊港,这里是本州岛西海岸最北端的港口,再往北翻山过岭,便是东海岸的龙飞岬。这里是西海岸的最后一座村落。换句话说,我像个落地钟的钟摆一样,以五所川原为轴心,从昔日的津轻领地西海岸南端的深浦港翩然荡回原点,旋即又急速荡到位于同一侧海岸北端的小泊港。

    这是一个大概有两千五百人的小渔村。相传远自中古时代已有外国的船舶进出,尤其是开往虾夷的船只,需要躲开强劲的东风时,就得来到小泊靠港。我在前文中也多次写到,这里和附近的十三港在江户时代都是运出稻米和木材的重要港口。即便在今天看来,这座码头仍是十足气派,和村子的样貌不怎么搭衬。此外,水田只在村外有少少的几处,倒是鱼产相当丰富。听闻本地除了平鲉、黄鱼、乌贼、沙丁鱼等等,还盛产海带和裙带菜之类的海藻。

    “请问你认识越野竹这个人吗?”我下了巴士,立刻拦住一个路人问道。

    “你要找越野……竹?”一位身穿国民服 (31) 、貌似町公所职员的中年男子歪着头想了一下,“这个村子里姓越野的人家很多……”

    “她以前待过金木町,还有,现在有五十岁上下!”我拼命提供线索。

    “哦,我晓得了,村子里的确有这么个人。”

    “有吗?在哪儿?她家往哪儿走?”

    我按照那人的指点走去,找到了阿竹家,是一间门面五六米宽的五金行,看来小巧玲珑,却比我东京那间陋屋来得气派十倍。门帘垂放下来了。不妙!我赶紧冲到玻璃店门前,果然上着一把小挂锁,将门扉锁得十分严密。我推了推侧旁的玻璃门,每一扇都牢牢地关紧。没人在家!我无计可施,急得猛擦汗。总不至于搬家了吧?还是去外头办个事?不对,乡下不像东京,暂时出个门绝不会放下门帘还上锁的。难不成是到外地两三天,或者更久?要真如此,可就糟了。阿竹很有可能是去了其他村落。都怪我蠢,满心以为只要打听到她家,就一定可以见到面。我敲敲玻璃店门,喊了几声:“越野太太!越野太太!”可自然没有人来应门。我叹了气,转身过了马路到对面的烟铺子问说:“越野家好像没人在,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铺子里那位骨瘦如柴的老婆婆随口回了一句:“不是去了运动会吗?”

    “那么,那个运动会在哪里举行?就在附近,还是……”我急得连声追问。

    老婆婆说就在附近。循这条路直走就可以看到稻田,再往前有所学校,运动会就在学校的后面举行。

    “我今天早上瞧见她拎着套盒跟孩子一起去了呀!”

    “这样啊,谢谢您。”

    我依照老婆婆的指示往前去,果然先看到稻田,再沿田间小径走了一段,出现了一座沙冈,国民学校 (32) 就在那上面。我绕到学校后面一看,登时愣住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坐落在本州岛北端的一座渔村,正在我的眼前举行一场热闹的祭礼,这画面和几十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样,美得教人想落泪。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一整片万国旗海,然后是精心打扮的女孩们,接着是大白天却到处都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光景。运动场的周围还搭起了近百顶凉棚,哦,光是运动场周围还容纳不下,连旁边一座可俯瞰运动场的小山丘上都搭了整排铺着席子的凉棚。现在正逢午餐时间,将近一百顶凉棚里,每家人都揭开了午餐的套盒,大人们举杯对饮,小孩和女眷享用餐食,还不忘兴高采烈地谈笑着。此刻的我深切感受到,日本真是个美好的国家!日本的确是个旭日东升的国度!坐落在本州岛北端的一座贫穷渔村,居然能够欢欣鼓舞地举行如此盛大的宴会,这真是太奇妙了!我感觉自己仿佛在这本州岛的偏乡穷壤,耳闻目睹古代众神豪放的笑声和雄迈的舞姿。我好比童话故事里的主角,为了找寻母亲而攀山跨海跋涉三千里,最终来到天涯海角的这座沙冈上,竟看到了正在举行的一场华丽的神乐歌舞 (33) 。

    好了,接下来,我非得从这群欢天喜地唱奏神乐歌舞的人当中,找出养育我的母亲不可!我们已经阔别近三十年了。她有双大眼睛和红面颊,在右眼皮或左眼皮上有颗小小的红痣。我只记得这些特征而已。我有信心,只要见到人,必定可以一眼认出她来,问题是在这么一大群人当中要找到她,怕不犹如大海捞针。我朝运动场望了一圈,根本不晓得该从何着手,只好在运动场的四周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兜绕。

    “请问您知不知道有个叫越野竹的人在哪里呢?”我鼓起勇气向一个年轻人打听,“五十岁上下,开五金行的越野。”这就是我对阿竹所了解的全部情况。

    “开五金行的越野?”年轻人思索了片刻,“啊,我好像看到她在对面的凉棚里!”

    “这样吗?在对面那边吗?”

    “这个嘛……我也不大确定,印象中好像在那附近看到过她。呃,你去找找看吧!”

    年轻人随口一句去找找看,在我可成了一件大任务。可我总不能向年轻人煞有介事地坦白我和阿竹已经有三十年没见过面了,请他务必帮忙,只好向他道了谢,走去他随手一指的方位逛了逛,但光是这样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人。到最后,我终于一头钻进了某顶凉棚里,里头的一家人正围坐着吃午饭。

    “冒昧打扰了。请问,有个叫越野竹的人,就是那个开五金行的越野太太,是在这里面吗?”

    “这里没那个人!”身形圆胖的太太一脸不悦地皱着眉回答。

    “这样啊,抱歉了。请问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见过她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你瞧,人这么多呀!”

    我又探进其他凉棚里打听,对方还是说不晓得,我不死心地再到别的凉棚继续找,简直像着了魔一样,把整个运动场翻了个遍,逐一打听:“阿竹在不在这里?开五金行的阿竹在不在这里?”结果绕了两圈还是没能找着。我宿醉还没醒,喉咙干渴得快裂开了,于是到学校的水井边喝了点水,然后又回到运动场,坐在沙地里,脱去夹克外套抹抹汗,出神地望着那些满脸幸福闹腾着的男女老少。阿竹就在这人群里。她真真确确就在这里面。想必她此时已揭开了套盒,正在招呼孩子们吃饭,完全不晓得我如此辛苦地在找她。我也想过,索性托请学校老师广播一下“越野竹太太,有人找”,可我实在讨厌采取这么粗暴的手段。我不想通过恶作剧似的夸张行径,刻意拼凑出自己的喜悦。这只能怪我们无缘了。老天爷不让我们重逢。走了吧。

    我穿回夹克外套,站起身来,重又循着田间小径回到了村里。运动会大概会在四点结束。我大可先随便找家旅舍睡上四个小时,等着阿竹回家就行了。可我又觉得,要我窝在一间肮脏的客房里,百无聊赖地等上四个钟头,只怕会愈发怒火中烧,气得干脆直接走人算了。我希望以这一刻满怀期待的心情和阿竹见面,无奈尽了全力仍是无法如愿。也就是说,两人没有那个缘分。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明知她此时此刻近在眼前却见不到面,只能打道回府,这样的结果或许与我总是扑空的人生不谋而合吧。我扬扬得意订下的精密计划,最后总是乱了套,无一幸免。时运不济就是我的宿命。走了吧。仔细想想,即便她犹如养育我的母亲,可说穿了,不就是个下人嘛!不就是个女佣嘛!难道你是女佣的孩子吗?一个大男人,竟还苦苦思念儿时的女佣,说什么非得见上一面的,你就是这样才成不了才!也难怪哥哥们薄情地瞧不起你,当你是个低俗又阴柔的家伙。这么多兄弟里,就你一个怪胎!你怎会这般没出息、卑鄙无耻、令人作呕呢?你就不能振作起来吗?

    我来到巴士车站,打听了发车的时刻。一点三十分有一班开往中里的巴士。就这么一班,接下来只能等到明天了。我决定搭一点三十分的巴士回去。还有三十分钟的空当。我有点饿了,便走进巴士站附近一家微暗的旅舍,嘴上吩咐店家“赶快上饭菜,我等下就得走了”,但心里仍是依依不舍。我其实还有另一个盘算:倘使这家旅舍给人的感觉还行,我就在这里休息到四点钟再说,没想到店家拒绝了我。一个面露病容的老板娘从里屋探出头来冷冷地回绝,说是家里人都去参加运动会,没法招待客人。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来到巴士站坐在长凳上,休息了十分钟,又起身到附近溜达了一会儿,琢磨着不如再去一趟阿竹家,对着那间空屋子悄悄地做个今生的诀别吧。我苦笑着来到了五金行门口,赫然发现门上的挂锁头已经卸下来了,还留着两三寸大的门缝。这真是天助我也!我顿时勇气百倍,“砰訇”一声——如果不用这样粗野的形容,就无法贴切描写我用力撞门而入的气势——猛然推开了玻璃店门。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来了。”屋里传来应话声,接着有个身穿水手服的十四五岁女孩探出头来。一见到她的长相,阿竹的容貌登时在我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我再也顾不上客气,大跨步走到里屋入口的女孩面前自报家门:

    “我是金木町的津岛!”

    女孩“啊”的一声,笑了。或许阿竹经常给自己的孩子们讲述在津岛家当保姆的往事。单是这两句应答,我和这个女孩之间已经无须客套了。此时,我只想感谢老天爷的垂怜。我是阿竹的孩子!就算别人说我是女佣的孩子,我也不在乎了!我敢大声呐喊:我就是阿竹的孩子!就算哥哥们会看轻我,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是这个女孩的大哥!

    “哎,太好啦!”我不由得脱口欢呼,“阿竹呢?还在运动会上?”

    “对呀!”女孩对我同样没有丝毫戒备和羞怯,落落大方地点头回答,“我是因为肚子疼,回家来拿药的。”

    肚子疼虽然可怜,可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喜讯。我由衷感谢那个让她闹肚子的罪魁祸首。既然遇上了这位女孩,什么都不必再担心了。等一下肯定能见到阿竹。我把一切托付在这女孩身上,只要别和她走失了就成。

    “我翻遍了整个运动场,就是没能找着。”

    “是吧?”女孩说着,轻轻地点头,摁住了肚子。

    “还疼吗?”

    “还有点疼。”她答道。

    “吃过药了?”

    她没作声,只点点头。

    “疼得厉害吗?”

    她笑了,摇摇头。

    “那好,拜托你,现在就带我去阿竹那里吧!虽然你肚子还疼,可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走得动吗?”

    “嗯!”她使劲地点了头。

    “好!真是好孩子!那就麻烦你啦!”

    她又“嗯”了两声,连连点头答应,旋即出了里屋穿上木屐,摁住肚子弯腰出了家门。

    “你在运动会上参加赛跑了吗?”

    “跑完了。”

    “得奖了吗?”

    “没得奖。”

    她摁住肚子在我前面走得很快。我再一次踏上田间小径,来到沙冈,绕到学校后面,从运动场的中央穿越而过。女孩开始小跑起来,钻进一间凉棚。下一瞬,阿竹就出来了,茫然地看着我。

    “我是修治。”我笑了笑,拿下帽子。

    “啊哟!”阿竹只这么一声,没有笑容,神情严肃。但她旋即放松了浑身的僵硬,用一种佯装无事,却又透着虚弱的语气说:“来,进来看运动会吧。”说着,阿竹带我进到她的凉棚里,只说了一句:“你就坐这里吧!”说完,便拉我坐在她旁边,不发一语地正身端坐,双手搁放在灯笼裤里弯跪的膝头上,全神贯注地观看孩子们赛跑。然而,我非但没有丝毫抱怨,反而终于放下了心上的那块大石。我伸直了双腿,怔愣地看着运动会,心中没有任何牵挂,也就是那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完全无忧无愁的心情。所谓的心灵平静,大概就是指这种状态吧。倘若确然如此的话,这时可说是我生平以来首次体会到内在宁静了。

    我的生母于前些年过世了,她是一位高雅端庄的好母亲,但她不曾带给我这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不晓得世上的母亲,是否每一位都能让孩子感到全然地放松与安心呢?果若是这样,孩子必定会想要尽心尽力孝顺母亲。我无法理解有些幸运的家伙为何拥有那么好的母亲,却还会体弱多病抑或好吃懒做。孝顺母亲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所谓的道德伦理。阿竹的面颊仍是红红的,而且右眼皮上果然有一粒罂粟籽般的小红痣。她头上虽已掺了白发,但此刻端坐在我身旁的阿竹,与我儿时记忆中的阿竹,一点也没有改变。我后来听阿竹说,她来我家当用人天天背我时,我才三岁,她是十四岁。接下来的六年,都是阿竹把我带大的。但是,我记得的阿竹绝不是个年轻姑娘,而是一位老成稳重的女士,与眼前所见的这位阿竹毫无二致。不仅如此,她还告诉我,重逢那天她系的深蓝色菖蒲花样和服腰带,早在我家帮佣时便一直用到现在了;还有,那条淡紫色的衬领 (34) ,也是当年我家送给她的。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坐在我身旁的阿竹,依然散发着与我记忆中相同的韵味。抑或许是自家人的偏私,我觉得阿竹跟这座渔村其他阿芭们(阿亚的Femme称谓)的气质截然不同。她上身穿的是手纺条纹棉布衣,下身是同款布料的灯笼裤,面料的条纹样式虽称不上别致,眼光却颇为独到,一点都不含糊,整体上有一种强势的氛围。我始终默不作声,一阵子过后,一直盯着运动赛事观看的阿竹忽然耸起肩膀,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阿竹的心里也很不平静。但是我们两人依然保持着无边的沉默。

    “要不要吃点什么?”阿竹突然想起似的问了我。

    “不用。”我答道。事实上,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吃。

    “有麻糬哦!”阿竹伸手去拿已经收拾在凉棚角落里的套盒。

    “不用了,我不想吃。”

    阿竹点点头,不再继续问我了。

    “你想吃的不是麻糬吧?”一会儿后,阿竹小声说着,露出了微笑。

    尽管近三十年不曾互通音信,她似乎一眼看出了我嗜好杯中物。这真是不可思议!

    瞧见我嬉皮笑脸的,阿竹皱起了眉头:“烟也没少抽吧?从刚才起你就一根接着一根。阿竹只教你读书,可没有教你抽烟喝酒呀!”阿竹训了我一顿,和当年训诫我“千万不可大意”时的面孔如出一辙。我立时敛起了笑意。

    见我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阿竹反倒笑着站起身来邀了我:

    “去看看龙神的樱花,怎么样?”

    “好啊,走吧!”

    我跟着阿竹走,上了凉棚后方的沙冈。紫罗兰绽放,紫藤低矮的枝蔓朝四周攀旋而出。阿竹无言地向上爬去,我也始终没说半句话,一派轻松地信步随行。来到了山顶后又慢慢往下走,出现了一片叫作龙神的森林,林间小路沿途长满了八重樱。阿竹突然伸手折下了八重樱的枝梢,边走边扯下花瓣扔到地上。忽然间,她刹住脚步,猛然转向我,一开口便如江水溃堤般滔滔不绝:

    “真的好久不见啦!刚见面的时候,没认出你来。听女儿说金木町的津岛来了,我还不信呢!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来。从凉棚出来看到你的脸孔,也认不出你是谁。你说你是修治,我还心想真是你吗?然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什么都看不进眼里了。这三十年来,阿竹我多想见到你啊!我天天满脑子想着念着的都是还能再见到你吗,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还为了见上一面,大老远跑到小泊来找我,我真不晓得自己是感激,是开心,还是难过。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总之,你人来了就好!我在你家帮佣的时候,你还在摇摇晃晃学走路呢!走了就摔,爬起来再走还是摔,怎么都走不稳。你吃饭的时候喜欢端着碗四处转悠,最喜欢坐在库房的石阶下面吃饭。你叫我给你说古时候的故事,盯着我的脸让我一勺一勺喂你饭,尽管麻烦得很,却教人疼进心坎里了。瞧瞧现在长那么大了,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我偶尔会到金木町,总想着说不定你就在这附近玩,走在街上瞧见跟你年纪一般大的小男孩,便会边走边一个个端详仔细。你来找我,真是太好啦!”阿竹每说一句话,便不自觉地将手里枝条上的樱花拔下来扔掉,拔下另一朵又扔掉。

    “孩子呢?”阿竹终于连枝条都折断扔了,张开双肘提了提灯笼裤,“有几个孩子?”

    我轻轻靠在小路旁的杉树上,回答她:“一个。”

    “男孩?女孩?”

    “女孩。”

    “几岁了?”

    阿竹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发问。这时候,我赫然发现,原来自己那种强势而直接表达心意的方式,和阿竹极为神似。这下我恍然大悟了。在兄弟姊妹当中,只有我一个人性情粗野而急躁,很遗憾的就是来自这位养育我的母亲的影响。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了自己的人格本质。我绝不是在一个高尚的环境中培育长大的,难怪和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一点都不像。你瞧,我思念的故交旧友,尽是诸如青森的T君啦,五所川原的中先生啦,金木町的阿亚啦,还有就是小泊村的阿竹。阿亚如今仍然在我家当仆役,而其他人以前也曾在我家做过事。我和这些人最是志同道合。

    好了,我虽无意借着古代圣贤 (35) 之获麟 (36) 故作高深,但这篇《新津轻纪行》,亦可权充笔者“获友”的自白,于此处搁笔,应无大过。尽管还有很多事想写,可大致已将津轻现下的生活样貌,描述得淋漓尽致了。我没有虚构内容,也没有欺蒙读者。读者们,再会了!倘若一命尚存,我们来日再会!请带着勇气向前走!切勿绝望!那么,失陪了。

    (1) 稻荷神社:意指高山稻荷神社。稻荷神社奉祀的主神是五谷神。

    (2) 五能线:连接川部与东能代的旧国铁的铁路线,由东部的大站五所川原,以及西南边的大站能代各取一字,命名为五能线。

    (3) 日文中“笼阳”的片假名为“コモヒ”,读作“komohi”;“小店”读作“komise”、“隐濑”读作“komose”,而“隐日”读作“komohi”。

    (4) 大醉虎:喝得酩酊大醉的醉鬼。

    (5) 水虎大明神:又称“水虎大人(水虎様)”,是日本青森县津轻地区信仰的水神。

    (6) 凝灰角砾岩:由火山砾与火山灰堆积与凝结后,形成具有不规则角棱的岩石。

    (7) 千叠敷:意为能铺开一千张榻榻米的大会场。“叠”为日语中用来表示榻榻米数量的量词,一叠即一张榻榻米,约1.6562m2 (910mm×1820mm)。

    (8) 意指佐藤弘理学士(参见前文)。

    (9) 圆觉寺:属真言宗醍醐派,位于春光山,亦称为涧口观音堂。

    (10) 仁王门:寺院中的一道门,左右会置一对金刚力士神像以护持佛法。

    (11) 药师堂:堂内祀奉药师如来,建于室町时代(一三三八—一五七三年),为青森县内最古老的建筑物,堂内的佛龛已被认定为重要文化遗产。

    (12) 关于这家旅舍的描述,是以秋田屋旅馆为参考的。

    (13) 津轻漆:日本青森县弘前市附近制造的漆器,复杂的斑纹为其特色。

    (14) 鲹鱼:竹鱼。

    (15) 岁时记:依照俳句中表示季节的词语予以分类,加上解说并附例句的书籍。

    (16) 出自《芭蕉翁古式之俳谐》之“赋花何俳谐之连歌”的连句中,佐佐木才丸吟作的附句(下联)“出羽雷鱼味清美”。“赋花何俳谐之连歌”收录了俳人铃木清风与松尾芭蕉于一六八五年六月二日于江户小石川举行的俳席所吟作的俳句。

    (17) 野泽凡兆(一六四○—一七一四):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俳人,生于金泽,至京都成为医生并师事松尾芭蕉,擅长写实俳句,与向井去共同编辑俳句集《猿蓑》。

    (18) 出自俳句集《猿蓑》之知名俳句,大意是凉爽的夏夜里,月光映洒在充满各种气味的街市上。

    (19) 铭酒屋:店门上挂着贩卖上等好酒的店招,实则做卖春生意的下等妓户。自明治时代至大正时代盛行多年。

    (20) 《归去来》:太宰治一九四三年发表于《八云》杂志的短篇小说。

    (21) 《故乡》:太宰治一九四三年发表于《新潮》杂志的短篇小说。

    (22) 一九四一年一月左右。

    (23) 指《西北新报》。

    (24) 该篇随笔题名为《五所川原》。

    (25) 棉布腰带:儿童或男子系绑的用整幅布捋成的柔软腰带,最早是鹿儿岛的年轻人开始使用的。

    (26) 疏伐:将生长过于密集的林木砍掉一部分,以免因过度稠密而影响生长。

    (27) 挂轴:绘图挂轴。此处指云祥寺的《十王曼陀罗》。

    (28) 无间地狱:又称阿鼻地狱,八大地狱之一,生前罪大恶极者将被打入此处最底层的地狱。

    (29) 立于墓碑旁的细长木板,作为对死者的供养与祈求冥福。

    (30) 平交道:铁路与其他道路相交处。

    (31) 国民服:“二战”时期,日本规定国民日常必须穿着的一种服装,多为黄色或绿色,形似军服。

    (32) 国民学校:自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七年的小学名称。

    (33) 神乐歌舞:祭祀神明时弹奏的乐曲与舞蹈。

    (34) 衬领:加在女性和服衬衣领口上装饰用的衬巾。

    (35) 意指孔子。

    (36) 获麟:指鲁哀公猎获麒麟一事。孔子在编《春秋》时以此事作为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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