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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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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S事务长家回到N君家之后,N君和我又喝了些啤酒。这天晚上,T君也一起留宿在N君家,三个人一同睡在里屋。第二天一大早,我和N君还在熟睡的时候,T君已搭乘巴士回青森了,想必他工作很忙。

    “刚才他咳嗽了吧?”我对N君说道。

    T君在起身打理时轻轻咳了几声,我虽还没醒,却听得很清晰,并且感到一股莫名的酸楚,所以起床后便问了N君。

    这时也醒过来的N君一边穿裤子,一边神情严肃地应道:“嗯,他咳嗽了。”

    一般而言,酒鬼在没喝酒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非常严肃。

    “咳嗽的声音不大对劲哪!”N君和我一样,虽然还在睡梦当中,但也清楚地听到了咳嗽声。

    “靠意志力战胜呀!”N君用激励的口吻抛出这么一句,系上了裤腰带,“我们两个现在不也都治好了吗?”

    N君和我都曾和呼吸道的疾病搏斗了好一段日子。N君以前哮喘很厉害,现在看来已经彻底痊愈了。

    我在这趟旅行出发前,曾答应某家专为“满洲” (1) 士兵发行刊物的杂志社写部短篇小说,截稿日期就在这一两天,因此我向N君借用里屋,利用今天到明天整整两天的时间来赶稿。在这期间,N君则待在另一座屋子的碾米厂工作。到了第二天傍晚,N君来到我写稿的房间。

    “写好了吗?至少写完两三张了吧?我再有一个小时就做完了。这两天干了整整一星期份儿的活计。一想到做完以后就能和你玩乐,我就干劲十足,工作效率倍增。再一下下就完了!加足马力冲刺吧!”说完,他马上回去碾米厂。但是不到十分钟,他又进来我的房间了。

    “写好了吗?我再一下子就做完了。最近机器运转很顺利。你应该还没参观过我的碾米厂吧?那里脏得很哩!我看还是别进去吧。总之,加油啊!我就在工厂那边哟!”说完,他便回厂里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就连反应迟钝的我,此时也总算明白过来:想必N君很想让我亲眼看到他在碾米厂里勤奋工作的模样,所以才故意说他快做完了,让我趁他还没收工之前过去见识见识。当我察觉到他的用意之后,不禁露出一抹微笑,连忙把稿子收一收,过了马路到对面的碾米厂。N君罩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灯芯绒外套,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站在一座飞速旋转、教人看得头昏眼花的庞大碾米机旁。

    “这里好热闹啊!”我大声说道。

    N君回过头来,开心地笑了。

    “稿子写完了吗?太好了!我这边也快了。进来吧!直接穿木屐进来就行。”

    虽然N君说不必换鞋,可我好歹也长了脑子,知道不可以趿着木屐就踏进碾米厂里。就连N君自己,也换上了干净的草屐。我东瞧瞧西望望,就是没看到室内穿的草屐,只得站在门口傻笑。我虽想过不如赤脚进去,却又觉得恐怕N君会很过意不去,我这举动反倒显得矫揉造作,因此也没敢打赤脚。每当我做些符合常识的正确行为时,总是觉得难为情。这是我的坏毛病。

    “这台机器好大啊!你居然一个人就能操作呢!”

    我这话并不是奉承,而是因为晓得N君跟我一样,对于科技知识并不在行。

    “不,这个蛮简单的。只要把这个开关这样一扭……”

    说着,只见他一连扭动好几个开关,随心所欲地操控那台庞大的机器,示范如何立刻停止运转、怎样使稻糠喷出来,以及让刚碾好的白米像瀑布般倾泻而下。

    我的视线忽然被吸引到一张贴在碾米厂正中央柱子上的小海报上。一个面孔像酒壶的男子盘腿坐着,挽起袖子,端起一只大酒杯凑向嘴边,酒杯里还装着小巧的屋子和库房。那张奇妙的海报上还印有一段说明文字——喝酒伤身,倾家荡产。我盯着那张海报,端详良久。N君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望着我咧嘴一笑。我也回以咧嘴一笑,表示两人该各打五十大板,心中却涌出一股“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的感觉。在碾米厂柱子上贴那种海报的N君,实在惹人怜爱。美酒无罪啊。那幅海报若是拿我为主角,顶多只能在那个大酒杯里装入我那寥寥可数的二十来本著作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可以拿去挥霍掉的住屋和库房。至于旁边的说明文字,恐怕该改成“喝酒伤身,败尽著书”吧!

    在碾米厂的最里面,还有两台相当大的机器没有运转。我问N君那是什么,他轻叹了一声:

    “那个啊,是编草绳和织草席的机器,但操作困难,我实在弄不来。四五年前,这一带严重歉收,根本没人上门碾米,教我直发愁,每天只能坐在炉边猛抽烟,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买来这两台机器,摆在碾米厂的角落试了又试,可我手拙,怎么都弄不来,真让人丧气啊。到头来一家六口只得勒紧裤带过起小日子。回想起那时候,简直看不到明天哩。”

    N君自己有个四岁的男孩。他妹妹死了,妹夫也在中国战死了,身后留下三个遗孤,N君夫妻自然接手照料,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听N夫人说,N君对这三个甥儿简直到了溺爱的程度。三个遗孤中的长子进了青森的工业学校就读。有一回的星期六,这孩子居然没搭公交车,从青森大老远走了二十七八公里路,直到半夜十二点左右才回到蟹田,敲着门喊舅舅。N君跳起来冲去打开家门,忘我地紧紧抱住孩子的肩头,嘴里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啊?走回来的吗?是吗?走回来的吗?”然后劈头就朝夫人一长串号令:“快!快给孩子喝糖水!去烤年糕!把乌冬面热一热呀!”夫人只说了一句:“孩子累了,想睡了吧?”N君立刻发飙:“你说啥!”还夸张地挥舞着拳头。甥儿目睹舅舅和舅妈这番莫名其妙的争吵,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于是拳头还举在半空中的N君也忍俊不禁,夫人同样跟着笑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就这么不了了之。我觉得,从这段生活中的插曲,恰可看出N君宽厚的处世胸怀。

    “人生在世,总是有起有落啊!”说着,我也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忽然热泪盈眶。这位心软的好友一个人在碾米厂一角笨拙地编织草席的孤独身影,仿佛历历在目。我很珍惜这位朋友。

    那一晚,我们两人又以各自完成了一项工作的名目喝了些啤酒,谈论了家乡歉收的困境。N君是青森县乡土史研究会的会员,搜集了很多乡土史的文献。

    “你瞧瞧,歉收的情况有多么严重。”N君说着,翻开一本书给我看,那一页记载的是一份很不吉利的一览表,也就是津轻歉收的年表:

    元和一年——大凶

    元和二年——大凶

    宽永十七年——大凶

    宽永十八年——大凶

    宽永十九年——凶

    明历二年——凶

    宽文六年——凶

    宽文十一年——凶

    延宝二年——凶

    延宝三年——凶

    延宝七年——凶

    天和一年——大凶

    贞享一年——凶

    元禄五年——大凶

    元禄七年——大凶

    元禄八年——大凶

    元禄九年——凶

    元禄十五年——半凶

    宝永二年——凶

    宝永三年——凶

    宝永四年——大凶

    享保一年——凶

    享保五年——凶

    元文二年——凶

    元文五年——凶

    延享二年——大凶

    延享四年——凶

    宽延二年——大凶

    宝历五年——大凶

    明和四年——凶

    安永五年——半凶

    天明二年——大凶

    天明三年——大凶

    天明六年——大凶

    天明七年——半凶

    宽政一年——凶

    宽政五年——凶

    宽政十一年——凶

    文化十年——凶

    天保三年——半凶

    天保四年——大凶

    天保六年——大凶

    天保七年——大凶

    天保八年——凶

    天保九年——大凶

    天保十年——凶

    庆应二年——凶

    明治二年——凶

    明治六年——凶

    明治二十二年——凶

    明治二十四年——凶

    明治三十年——凶

    明治三十五年——大凶

    明治三十八年——大凶

    大正二年——凶

    昭和六年——凶

    昭和九年——凶

    昭和十年——凶

    昭和十五年——半凶

    即便不是津轻人,看到这张年表,想必也忍不住要叹气吧。从丰臣秀吉于大坂夏季会战遭到灭亡的元和元年 (2) 至今约莫三百三十年的岁月,总共出现过大约六十回的歉收,粗略估计是每五年就会发生一次歉收。N君再让我看了另一本书,里头有一段如下的记叙:

    及至翌年天保四年,自立春吉日起东风频肆,至三月上巳之节 (3) 积雪未消,农家仍需雪橇载运。时入五月,秧苗仅长一束,为赶及时序只得着手插秧,然连日东风愈强,虽为六月伏天,仍是密云重重天幕蒙蒙,青天白日几稀。(中略)每日早晚寒气逼人,六月伏天仍着棉衣,入夜尤冷。逢七月“佞武多”庆典时节(笔者注:津轻每年例行庆典之一。阴历七夕,于大型板车上装载依武士或龙虎形状打造之巨大彩灯,由当地青年们装扮成各种人物于大街上踏步载舞,拖行大彩灯车游行,且必定与其他城镇之大彩灯车互撞相击。传说此乃坂上田村麻吕 (4) 伐虾夷之际,造此大彩灯车诱出山中虾夷争睹,趁机一举歼灭,从此流传后世,然此传说不足为信。此庆典不限于津轻一地,东北 (5) 各地皆有相似风俗,比方东北夏季之“山车”庆典,亦相去不远矣),道路不见蚊声,屋内虽偶有所闻,却无吊挂蚊帐之需,蝉鸣亦甚为罕闻。及至七月六日暑气方出,临近中元才着单衣;十三日,早稻出穗甚多,地方狂喜庆中元;十五日、十六日日光涅白,犹如黑夜之镜;十七日午夜,舞者散去,来往行人疏寥,拂晓之时突降厚霜,压穗伏折,往来老少见之涕泣满襟。

    这般况境,唯有“凄惨”二字形容。我们还小的时候,也曾听老人家讲述过“饥渴”(津轻方言将歉收说成是“饥渴”,也许是“饥馑”的谐音)时令人鼻酸的惨状,彼时虽然年幼,仍是听得心情沉重,撇嘴欲哭。阔别多年回到故乡,读到如此血淋淋的记录,我的感受已经不仅仅是悲伤,而是一种莫名的愤怒了。

    “这样怎么行!”我说道,“政府大言不惭地高唱现在已经进入科学时代了,却没有能力指导百姓预防歉收的方法,简直是无能呀!”

    “不,工程师们也在钻研各种研究,比方改良出可以耐受寒害的品种,也针对插秧的时间做过各种改进。现在虽然不会再发生像过去那样严重的饥荒了,但还是每四五年就会遇上一次歉收。”

    “太无能了!”我把嘴抿得紧紧的,满肚子闷气不晓得该找谁发泄。

    N君笑了:“世上还有人是住在沙漠里的呢!你再气也无济于事啊!就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反而还产生了独特的人情味呢!”

    “也算不上什么像样的人情味嘛!连一处如沐春风的地方都没有。拿我来说,面对来自南方的艺术家时,我总觉得矮人一截。”

    “就算这样,你也没输别人呀!自古以来,津轻这地方从未被外地人攻陷过。顶多挨揍,却不曾输过,况且连第八师团不也堪称是国宝吗?”

    我们的祖辈一生下来就遇上了歉收,在艰难的困境中长大成人。这些熬过困境的祖辈的血液,也必然在我们的体内流动着。如沐春风的美德固然令人羡慕,可我们只能努力以祖辈悲苦的血液作为肥料,培育出硕大而美丽的花朵。也许我不应长嗟短叹于昔日的愁苦,而该学习N君,坦率地为故乡栉风沐雨的传统感到自豪。何况从此而后,津轻总不至于还像过去那段辛酸的岁月一样,始终在地狱里轮回,不得超生。

    第二天,N君领着我搭乘巴士沿外滨古道北上,在三厩投宿一夜,天亮后沿着浪花拍岸的海边小径步行到达本州岛最北端的龙飞岬。就连三厩与龙飞之间那些荒凉萧索的村落,也都令人同情地展现了津轻人的气概,天天无惧怒涛、抵抗强风,拼了命地养家糊口;至于三厩以南的各个村落,尤其是三厩和今别等地,更让我看到了在脱俗而明快的海港环境中,从容不迫的生活景象。唉,我根本没必要把自己笼罩在歉收的阴影下恐惧不安呀。为了帮本书的读者一扫阴霾,也为了祝福我们津轻人迈向光明的前程,请允许我引用佐藤弘理学士那令人拍手称快的文章吧!以下谨摘录其著作《奥州产业总论》的几个小节:

    虾夷族版图遍及全局,遭击则匿于草里,受追则遁入山中之奥州。地形层峰叠嶂,境内处处均为天然屏障,以至于阻碍交通之奥州。周围有着受到北上山脉阻隔以至于未能发展、岬湾多如锯齿状海岸线的太平洋,以及风大浪高、海运不便的日本海,双海分置两侧之奥州。冬季降雪量大,为本州岛最冷之地,自古已遭受数十次歉收灾厄之奥州。相较于九州岛耕地面积占二成五,此地仅有微不足道的一成半之奥州。综上所述,不论从任何角度看来,奥州的天然条件皆极端不利,那么,现在的奥州该靠什么产业来养活六百三十万人呢?

    无论翻开哪一本地理书籍,里面关于此地的记载皆是奥州地处本州岛东北边陲,食衣居住皆俭朴。且不说自古多以茅草、薄木板或杉树皮覆盖屋顶,如今仍有多数居民住在铁皮屋里,这些人裹布巾当衣服、穿灯笼裤 (6) ,粗茶淡饭,身处中下级阶层而甘之如饴。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奥州真的没有任何产业吗?以迅速发展为傲的二十世纪文明,难道唯独不曾普及于奥州吗?不,那是过去的奥州,假如要剖析现代的奥州,首先必须承认,今日的奥州具有和即将迈入文艺复兴时期前的意大利,同样旺盛的崛起力,无论是文化层面,抑或是产业层面皆然。幸蒙明治大帝对教育的垂念,不但使得教育迅速推行至奥州的每一座大城小镇,矫正了奥州腔的刺耳鼻音,更促进了标准话的普及,对从前沉沦于原始状态之蒙昧蛮族居住地赐予教化之光,令人耳目一新,积极投入开发与开垦,膏田沃野与时俱进,进而持续改良与改善畜牧、林业与渔业,使之日益畅旺。何况此地居民分布稀疏,未来发展可谓潜力无穷。

    如同竹雀、野鸭、山雀、大雁等各种候鸟成群巡游此地觅食,大和民族于扩张时期亦由各地北上至奥州此地征服虾夷,或上山狩猎,或下河捕鱼,深受丰富资源的吸引而流连忘返。如是历经数代,人们各自择地而居,或于秋田、庄内、津轻等处平原种稻,或于北奥山地造林,或于草原饲马,或于海边专事渔业,奠定了今日繁荣产业的基础。奥州六县六百三十万居民,便是如此战战兢兢守住先人开发的特色产业,精益求精。尽管候鸟永远会流浪迁徙,但朴实的东北居民却早已定居,在此种稻、卖苹果,在紧邻蓊郁美林的翠绿大平原上放牧良驹幼马,抑或驾驶着满载新鲜渔获的渔船返回港口。

    这番盛赞奥州的贺词,令我忍不住想奔到作者面前向他握手言谢。

    第二天,我随着N君北上奥州外滨。临出发前,得先解决酒的问题。

    “酒该怎么带去呢?要不要放个两三瓶啤酒到背包里?”听N夫人这么一说,我险些冷汗直流,暗暗反省自己为何生来会是个嗜酒如命的不正经男人呢?

    “不,不用了!没有就算了!反正……也不是……非喝不可……”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通,连忙背上背包飞也似的逃出了门外。过一会儿,N君随后追上,我向他诚实招认:“唉,抱歉。我一听到‘酒’这个字眼就直冒冷汗,如坐针毡。”

    N君似乎也有同感,红着脸嘻嘻窃笑:“我也一样。自己一个倒还能忍,可一见到你,说什么都不能不喝了。住在今别的M先生说,他早前已慢慢向邻居搜集一些配给的酒存起来了,要不要先绕去今别一趟?”

    “真给大家添麻烦啦!”我叹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原先计划从蟹田搭船直奔龙飞,回程再步行和搭乘巴士,无奈那天一早就刮起了强大的东风,天气甚至可说相当恶劣,因此预定搭乘的定期轮班也不开了,只好改变行程,乘坐巴士出发。巴士上的乘客比意料中来得少,我们两个一路都有舒适的座位。沿着外滨古道往北行驶一个小时左右,强风逐渐缓了下来,还出现了湛蓝的天空,我还猜也许定期轮班会恢复行驶。总之,先绕去今别的M先生家,如果轮班恢复航行,一拿到酒就从今别港上船。我实在不想来回都走同一条陆路,那样未免太无趣了。

    N君不停地在车窗前指着沿途的风景讲给我听,不过巴士渐渐靠近国防要塞,应该不宜将N君热心的说明仔细写在这里。总之,这一带已经完全看不到从前虾夷族住家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天气开始放晴,每一座村落看起来都干净明亮。宽政年间出版的京都名医橘南溪 (7) 的《东游记》 (8) ,有这样的记载:

    自开天辟地以来,此地尚不曾如今日之太平。西起鬼界屋玖岛,东至奥州外滨,此乃号令不达之地。远古之时,屋玖岛称屋玖国,其名犹如异国,奥州亦有半数为虾夷族领地,及至近前,南部与津轻一带地名仍具诸多蛮名,可见该地曾为虾夷族之居所。外滨之道沿途村名,亦有诸如龙飞、月、内松岯、外松岯、今别、内越等等,均为虾夷语发音。如今内越一带风俗仍与虾夷族略微相似,津轻人亦唤其为虾夷种而蔑视之。依余之见,不仅内越一带,南部及津轻一带村民亦大抵为虾夷种。唯有及早蒙受皇化泽被,改正风俗语言之地,方得以世居数代之日本人自居。故礼仪文化迄今尚未启蒙,乃属天经地义。

    自《东游记》成书至今,约莫时隔一百五十年,倘让作古多年的橘南溪搭上巴士,驶过今日笔直平坦的水泥马路,或许他会茫然纳闷,又或者他会惊叹昨冬之雪今何在?橘南溪的《东游记》与《西游记》可谓江户时代之名著,但正如其在凡例 (9) 中自承:

    余游历乃为精进医学,相关医事可谓杂谈,载于另处以示同人。唯此书顺记旅途见闻,未曾正其虚实,必多有谬误。

    亦即作者坦言文中记录只求勾起读者好奇心,便觉心满意足,深知其中必有不少无稽奇谈。且不说其他地方之轶事,单就外滨一带为例,即有如下记事:

    奥州三马屋(笔者注:三厩的古称)位于松前渡海之津、津轻领地之外滨,乃日本东北尽头。古时源义经逃出高馆 (10) 欲渡往虾夷时来至此处,惜无渡海顺风而逗留数日,此间急切难待,遂将所携观音像置于海底岩石之上祈求顺风,忽而风向逆变,得以安然渡往对岸松前之地。其观音像今存此地寺院,是谓“义经祈风观音”。另岸边有一巨岩,岩体并排三窟形似马厩,是为源义经拴系坐骑之处,即地名三马屋之由来。

    橘南溪对上述记载毫无置疑。此外,尚有如是记述:

    奥州津轻外滨有一名曰平馆之地,此地北方有岩石面海而突,是为石崎之鼻。越过该处续向前行,有一深峡名曰朱谷,夹于群山峻岭之间,潺潺细流涓淌入海。此谷之土石皆为朱色,水色亦为朱红,朝阳映湿石犹若灿烂花海,赏心悦目。入海口之小石亦多为朱色。传闻此处海中之鱼,鱼体皆为通红。只因山谷遍地朱红,即言海中之鱼及小石皆为朱,且不言有情无情,实乃匪夷所思。

    书中之奇闻异谈还不止这一段,尚且提到一尾名为“鱼翁”之怪鱼,栖身于北海之中,关于其慑人的记述如下:

    体长竟达二三里 (11) ,无人曾睹该鱼全貌。偶浮于海面,望似浮现若干大岛,背鳍尾鳍隐隐可见。鱼翁吞噬二三十寻 (12) 长巨鲸,犹若鲸吞沙丁鱼,故此鱼一出,鲸群必东窜西逃。

    另外,还有一则怪谈:

    逗留三厩之际,一夜,该户近邻老人皆来与祖父祖母相聚,众人围炉而坐,聊谈山南海北故事。且说此二三十年前,松前之巨大海啸,令人惧怕胆寒,此际风平浪静雨亦远,只觉天色阴沉,夜夜时时有发光之物东西横过天穹,日渐增大。及至四五日前,于白昼亦有各路神佛飞越天边,有着衣戴冠御马者,有乘龙驾云者,尚有鞭骑乘犀象之类神兽者,且有着雪白素衣,抑或穿红戴绿者,满天形体或大或小、异类异形之神佛,东西向飞越。我等有幸日日出屋拜见如此不可思议之奇景。如此四五日后,某日黄昏抬眼远眺海面,隐隐可见白如雪山之物。众人奔走相告:“瞧啊!海上又有奇物出现!”雪山渐渐逼近,及至近处犹如扑越岛山之势,定睛却见原是惊天巨涛!“是海啸!快逃啊!”男女老少争相逃窜,须臾间海浪涌至,民房农田草木禽兽,尽皆卷入海底,海边村落竟无一人生还。众人至此恍然:诸神于云中飞行,实乃示警此一天灾,促民速速离去。

    橘南溪以平易的文体,记叙了如此殊罕又如梦境般的故事。关于此地风光的具体样貌,我认为还是不写为妙,不如抄写古人的游记以飨读者。内容尽管荒诞无稽,然而宛如童话故事般的氛围,亦不失另一种乐趣,因而摘录了《东游记》里的两三则记事。顺道再多介绍一则我觉得小说爱好者应该会觉得特别有意思的记载:

    余逗留奥州津轻外滨之际,当地官吏频频审问是否有丹后之人逗留。余问其何故,答曰津轻岩城山神甚为厌恶丹后之人。倘有丹后之人潜入此地,当即风云色变,雷雨大作,船舶无法出入,津轻领主甚为困愁。余四处赏玩之时,倘遇狂风连作,便有人责问是否有丹后人进入。但凡天候欠佳,官吏当即严厉审讯,倘有丹后之人在此,须立即驱逐出境。丹后之人一旦离开津轻界外,天候立即晴朗,风平浪静。不单当地习俗忌讳,官吏亦每每郑重其事,实属罕见。青森、三马屋以及外滨之道等港,最是厌恶丹后之人。余满腹狐疑,详问因何至此,答曰:当地岩城山为安寿公主出生之地,因而奉祀安寿公主为守护神。皆因当年公主流落丹后之国时,曾遭三庄太夫苛刻虐待,以致倘提及该地之人,岩城之神当即勃然大怒,呼风唤雨。外滨之道九十余里之内居民,皆仰渔猎和船渡过日,最是祈盼风调雨顺,为求天候晴好,当地人无不忌讳丹后之人。此说甚至扩及邻境,连松前南部等港口居民亦皆厌恶丹后之人,将其遣送出境。人之怨念竟至如此之深!

    这话实在说不通,丹后人可真受委屈了。丹后国即为现在京都府的北部,那一带的人要是现在来到津轻,就得倒大霉了。安寿公主与厨子王 (13) 的故事,我们从小就从图画书看过,再加上森鸥外 (14) 的杰作《山椒大夫》,但凡喜欢小说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不过,似乎并没有太多人晓得,那个悲情又凄美故事里的姊弟是津轻人,死后又被奉祀在岩木山。其实,我认为这段传说也有些启人疑窦。既然橘南溪可以未经查证,就写下了诸如源义经来过津轻啦,海里有身长三里的大鱼啦,石头的颜色染红了河水和鱼鳞啦等等,这或许同样属于“未曾正其虚实”一类不负责任的记录。话说回来,安寿公主和厨子王是津轻人的说法,也曾出现在《和汉三才图会》 (15) 里面“岩城山权现”的条目当中。由于《和汉三才图会》是以汉文书写,不大容易读,不过那个词条是这样写的:

    相传,昔有本国(津轻)领主岩城判官正氏,于永保元年 (16) 冬,进京之时因谗言遭谪西海。本国有二子,姊名安寿、弟名津志王丸,与母同流浪,途经出羽 (17) 至越后直江浦云云。

    起头处似乎信心十足,到后来却又不打自招了:“所谓岩城,与津轻的岩城山南北相隔八百里,以此奉祀令人生疑。”至于森鸥外在《山椒大夫》一文中,则是这样写的:“离开了岩代信夫郡之居所。”也就是说,我觉得大家把“岩城”一词,时而读作“iwaki”,时而读作“iwashiro”,然后加以穿凿附会,最后就把那则传说给套到津轻的岩木山上头了。不过,以前的津轻人坚信安寿公主和厨子王是津轻的孩子,并因太过痛恨与咒诅山椒大夫,以至于怪罪来到此地的丹后人是津轻天气变坏的原因,这看在我们这些同情安寿公主和厨子王的人眼中,倒也算是大快人心。

    有关外滨的古代传说,暂且到此打住。话说,我们的巴士在晌午时分到达了M先生家所在的今别。如同前文所述,今别是个明亮甚至称得上现代化的港口小镇,居民接近四千人。N君领着我前去M先生家,出来应门的夫人说M先生不在。M夫人看起来好像有些无精打采。我有个毛病,每回看到别人家有这样的情况,总会立刻联想到该不会是我的缘故,害他们夫妻吵架了吧?虽曾不幸言中,所幸有时是我多心了。作家或报社记者的来访,往往会给平凡的家庭带来不安。这种事即便对作家来说,应当也是一种相当痛苦的经验。没有体验过这种痛苦的作家,脑子必定不灵光。

    “他上哪里去了呢?”N君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卸下了背包,“总之,先借我们在这里歇一下吧。”说完便径自往玄关口的地板平台坐了下来。

    “我去叫他。”

    “哦,麻烦你了。”N君气定神闲地说道,“他在医院吗?”

    “嗯,我想应该是。”面容姣好而婉约的M夫人轻声应答,旋即趿上木屐出了家门。M先生在今别的某家医院工作。

    我也学N君一起坐在地板平台上,等待M先生。

    “你先和人家打过招呼了吧?”

    “嗯,是啊。”N君好整以暇地抽起烟来。

    “不巧挑在午饭时间上门,恐怕不大妥当吧?”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没有的事,我们自己带饭盒来了呀。”N君若无其事地回答。瞧他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态,我想唯有西乡隆盛 (18) 可与之比拟了。

    M先生终于来了。他难为情地笑着邀我们:“来,进屋吧!”

    “不,没时间慢慢聊了。”N君站起身来说道,“如果船会开,我们打算现在就去龙飞。”

    “是吗?”M先生轻轻点头,“那我就去问一问船会不会开。”

    M先生特意去了趟码头帮我们打听,结果船班还是取消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那位可靠的向导看起来并不觉得扫兴,“那,请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吃个盒饭吧。”

    “嗯,坐在这里就可以了。”我客套得连自己都觉得假惺惺。

    “不进屋里去吗?”M先生有些失望地问道。

    “那我们就不客气啦!”N君很自然地开始解起了绑腿,“进屋里慢慢打算接下来该上哪里吧!”

    M先生领着我们去了书房,房里有个小地炉 (19) ,炭火噼里啪啦作响。书架上满满都是书,连保罗·瓦莱里全集和泉镜花 (20) 全集都一册不缺。即便是一口咬定“故礼仪文化迄今尚未启蒙,乃属天经地义”的那位橘南溪大夫来到这里,保不准还会瞠目结舌呢。

    “家里有清酒……”彬彬有礼的M先生才刚开口,已经先脸红了,“一起喝两杯吧!”

    “不不不,怎好在这里就喝起来了……”话没说完,N君已嘻嘻笑着装迷糊。

    “没关系的,”M先生敏感地觉察到了,“要让两位带去龙飞的酒已经另外备妥了。”

    “是吗?”N君顿时两眼放光,“唉,可如果现在喝了酒,今天大概就去不成龙飞了。”语声未落,M夫人已默默地送来了酒壶。我自圆其说地心想,或许这位夫人并非对我们不高兴,而是原本就沉默寡言。

    “那么,就小酌一两杯吧!别喝醉了。”我向N君提议。

    “黄汤下肚哪能不醉啊?”N君端出前辈的架子训道,“看来,今天恐怕只能住在三厩了吧?”

    “这个主意很好。你们今天就在今别好好逛一逛,一路走去三厩……呃,边走边逛的话大约一个小时吧?就算醉意醺然,都能轻轻松松地散步过去。”M先生也附议。决定了今天到三厩住一晚之后,我们就喝起来了。

    从我踏进这个房间以后,有件事一直挂在心上。前些天在蟹田的时候,我曾脱口批评过一位五十岁的作家,现下发现他的散文集赫然摆在M先生的书桌上。即便我那天在蟹田的观澜山上把这位作家说得一无是处,看来仍没有丝毫动摇M先生对这位作家的喜爱。忠实读者的坚定意志,还真是不容小觑!

    “那本书借我看一下。”

    我实在不服气,终于忍不住向M先生借来那本书随手翻阅,并就映入眼帘的段落虎视眈眈地开始细读。我原本计划鸡蛋里挑骨头后高唱凯歌,可我读的部分似乎恰好是作者呕心沥血的结晶,根本找不到可以见缝插针之处。我默不作声地读着,读完一页、两页、三页,最后总共读了五页,这才把书扔了出去。

    “以我刚才看的地方来说,还算不错;不过,其他作品还是有写坏的。”我仍是嘴硬。

    M先生的表情颇为欣喜。

    “原因出在豪华的装帧上呀!”我更不认输地辩驳道,“用这种高级纸张,还用这么大的铅字排版印刷,就算是马马虎虎的文章,看起来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M先生没和我抬杠,只安静地笑着。那是胜利者的微笑。可老实说,我并没有那么不甘心。能够读到好文章,让我释然了。这要比在鸡蛋里挑骨头后再高唱凯歌,来得更教人神清气爽。这不是谎言。我真心喜欢读好文章。

    今别这里有一座著名的寺院叫本觉寺,从前有一位伟大的贞传和尚是这里的住持,因而声名远播。贞传和尚的事迹,在竹内运平所著的《青森县通史》中也有记载:

    贞传和尚为今别新山甚左卫门之子,早年于弘前誓愿寺入门修行,其后赴盘城平的专称寺修行十五年,于二十九岁时接任津轻今别之本觉寺住持,及至享保十六年四十二岁。其教化范围不仅及于津轻一带,甚至遍及近邻藩国。享保十二年修建金铜舍利塔供奉时,除本藩领内,尚有南部、秋田、松前等地的善男信女皆云集于此参拜。

    我那位外滨的向导、N町议员提议,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参观那座寺院吧。

    “要在这里谈论文学也行,不过,你的文学观就是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怪,不是咱们一般人听得懂的,所以你再过多久都不会变成大作家的啦!你瞧瞧人家贞传和尚……”N君已经喝得很醉了,“人家贞传和尚他呀,把佛教的传道暂且搁到一边,先做的是努力增进民众的生活福祉。不那么做的话,民众根本不会去听什么佛教的传道啦!贞传和尚他呢,先是振兴产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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