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小资产阶级就是小资产阶级!平时说得挺漂亮,认真要你出来干,你倒又犹豫啦。”
剑平挨这么一刺,暗暗觉得痛快,要不是自觉的纪律的约束,他早对秀苇暴露自己了。
剑平避免再谈这件事,他走过去翻翻桌子上的书。一边翻,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说道:
“秀苇,你知道吗,四敏的妻子死了。”
“哦!……”
沉默。剑平抬头,瞧着那在灯底下怔住了的秀苇的脸,微微发白。
“什么时候?”她问,极力平静自己。
“好些日子了。”
“是不是他去上海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自从上海回来,简直变了一个人了。我总怀疑,也许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
剑平不作声。
秀苇轻轻叹息,过一会又说:
“他们夫妇感情一定很好,前天我看见他一个人坐着发愣。……”
“他就是太重感情了。”
“不能那样说。妻子死了,哪个不伤心?”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带着感触似的说,“依我看,四敏这个人倒是挺理智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不愿意让你知道,他也不让我告诉你。”剑平说,避开秀苇的注视。
“唔?他不让?可你还是告诉我了。”
“是啊,我是应当告诉你的。他不告诉你,那是他的事。”
“他是个好人,太好了……”秀苇说,沉思起来。
这一刹那,一百句话涌到剑平唇边,但一句也说不出口。他明白过来:他不能就这样简单地对秀苇剖腹直言,好像他是在那里夸耀自己的宽宏、礼让似的。可以想象,一个耿直的人决不肯接受朋友的“让”,尽管这“让”是出乎他自己的真诚……
“你在想什么?”秀苇瞧着发怔的剑平问,两只眼睛在灯底下乌溜溜地发光。
“没什么。”剑平答,脸微红。
夜风走过屋脊,锣鼓声又飘过来。
“哪来的锣鼓?”剑平问。
“观音庙演的布袋戏。”
又一阵风过去,锣鼓声远了没了。
“这屋子很静。香,哪儿来的花香?”
“院子里的晚香玉。”
“这味儿很好。你妈妈呢?”
“在前房睡。”
“你爸爸不在?”
“他到报馆上夜班,大概快回来了。”
“那我得走了,我不想跟他碰面。”
“坐吧,坐吧,我爸爸不是老虎,不会咬你的。”
“不是那个意思。太晚了,不好意思。”
“哎呀,什么话,孔夫子。”秀苇笑起来。笑声虽然低,但在静寂的,夹着晚香玉的夜气中,听来却格外清脆、悦耳。“你真不够大方,畏首畏尾。你看我,我到你家,是这样的吗?说实话,我家挺自由。你就是坐着谈到天亮,也不要紧。”
“唔……”剑平隐隐觉得眼前这灯、人、竹帘、静寂、锣鼓声……似乎这一切都带着惜别的情绪在挽留他。猛然,像从梦里被人摇醒,他站起来说:
“我还是走吧!”
他向秀苇伸出一只手。
秀苇觉得那只向她伸来的大手有点滑稽,便淘气地把它拨开了。
“不留你了。好像谁要扣押你似的。”她走过去,天真地把脸靠住那男性的、宽厚的胸脯,同时用手攀着他筋肉结实的肩膀。她清楚地听见他的心在跳,跳得比她的还快……
剑平完全傻了。他没有勇气拥抱她,也没有勇气推开她,他不自觉地拿手去轻轻抚摩她的头发。
她把眼睛闭下来,那在她头发上抚摩的手多么温和啊。她惊慌、缭乱、发抖起来了。
当他觉得她的发抖快要传染到他身上来时,他便带着自责的心情把手放下来。
她送他时经过黑暗的过道,拉着他的胳臂,怕他摔。“当心,台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在黑暗里的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厚和亲切。他的脚在看不见的台阶上探索着……
她站在大门口,瞧着剑平高高的背影在路灯昏黄的拐角不见了。她舍不得就进去,靠着门框,呆呆地想了一阵又一阵,心里似乎多了一件什么,又似乎短了一件什么……